望歸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從生死線掙扎了回來。

經過敷治師們的精心調養，終于是能自由行動了。

郁昆梵三番五次地叨擾她，一是二人住得近，見面方便。

二是關心她的身體，三是自“妖火婚宴”到“聚摩城”。

二人有許多話要說，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場合慢慢敘聊。

現在回到了安全的醫莊，才算是找到了機會。

望歸桑坐在床上，一身素衣，披著件薄薄的黑袍。

她大病初愈，十分怕冷，不時地打著寒顫。

一張面孔慘白無血色。

郁昆梵為避嫌，隔著屏障坐在屋內的小桌旁，自己倒了杯茶。

這幾日來，他的面色較先前倒是紅潤了許多。

望歸桑嘆氣道：“細細想來，我們從一開始便錯了一切。”

郁昆梵想了想，覺得真是不無道理。

他們從前覺得是聞人藏鋒繼承了婀梵之靈，又認為婀梵之靈是那個無惡不作的吸血妖魔，將郁卜苦視作了入虎口的羔羊。

卻未想到這“羔羊”才是始作俑者。

未想到婀梵早已魂飛魄散，而繼承婀梵靈力的是那個卷池義。

郁昆梵感傷道：

“天命如此，若沒有戰亂發生，郁卜苦就會永遠在那個竹峰寺；若卜苦永遠待在竹峰寺，她就不會在下街遇到聞人藏鋒，我們也不會去參加妖火婚宴，我不會死去也不會重生，不會去尋找承生石而被藏式發現，也就不會被轉移到聚摩城，不會知道自己是阿烏西卡之子、相鯨之靈的宿主…或許一切都源于戰亂。”

“安祖與谷云是多年來的宿敵，戰亂的發生也不是一時的爆發，況且就算沒有戰亂，郁卜苦也會有千千萬萬種理由走出竹峰寺，她與聞人藏鋒的相遇…也許也是她早就預料好的。”

“是，”

郁昆梵沉思片刻又道。

“卷池義與萬惡之靈或許有特殊的溝通方式，或許…”

“或許從出生開始，郁卜苦就清楚了自己此生的使命，你想說這個，對嗎？”

“我不敢這樣想，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郁昆梵想起童年的點點滴滴、朝朝暮暮。

“她…那不像是在演戲。”

“郁昆梵，世間總有真情在，她對你的兄妹之情也許不假，也許她與聞人藏鋒也是有真情的呢？”

“世間萬物真真假假，是非對錯又怎可以凡人短見而視。”

郁昆梵嘆聲道，“天命自有數。”

望歸桑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道：“姐姐從前也總說這句話：天命自有數。”

郁昆梵有些驚訝。

這些天的交談中，他一直刻意避免提到望歸元，以免望歸桑傷心，沒想到她現在竟主動提起。

“姐姐和師傅的媒妁之約，是我拜入師門后，城中城的長老們定下的，一個是現役最強的特一階妖魔獵師，一個是百生醫莊的莊主，二人看上去就是相當般配，可是就在五年前，師門突遭劫難…”

望歸桑頓了頓聲。

“我只知道這件事與尾聽云有關，卻不知道事情的具體細節——我想這世上也沒人會知道真相，但我親眼看到了，我的師姐師兄們接連慘死的事實。”

郁昆梵放下了茶杯，看向屏障后那瘦小的身影。

“姐姐擔心與師傅的婚約，會將百生醫莊的眾弟子也牽扯進慘案，所以退回了聘禮，解除了與師傅的一切關系。”

“沒想到望莊主與樂中青…”

“姐姐是為了醫莊上下，自愿犧牲自己，若你說她對師傅無情，那必定是無人會信！她總說天命自有數，有情人總會相聚，可是受她庇佑的醫莊卻選擇了霜白白做莊主，她身為前朝公主，一生顛沛流離，好不容易與心愛之人做了夫妻，便命喪他鄉，這就是她的天命嗎？”

郁昆梵聽出望歸桑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慌忙起身，卻又不便越過屏障。

終究是收回了伸出的手。

片刻后，望歸桑才緩緩道：“郁昆梵，我不信天命，因為世上不存在天命，只有我們自己才可以改變一切。”

郁昆梵附聲道：“我們可以改變一切…”

就在此時，樂中青的闖入打斷了二人的談話，看樣子急匆匆的，像是從哪里奔趕而來。

他將手里的信遞給郁昆梵。

說道：“前腳剛收到聚摩城靖愿吉的信，他派來探望靖安平的圣女就后腳到了。”

望歸桑在后邊冷哼一聲：“靖城主這是由不得我們拒絕呢。”

郁昆梵匆匆掃了眼信的內容，大都是無謂寒暄，只寥寥提了幾字探望的事宜。

看完信，他抬起頭道：“這么著急地來，我們完全沒有準備，靖安平呢？她可知道了？”

“霜白白吩咐大弟子李勿念去尋她來了。”

樂中青簡短地解釋道。

“他們要在敷治學府迎接圣女，我們也快去吧。”

望歸桑卻潦草地披上衣物，下了床。

從屏障后現身：“你們去，我也去。”

樂中青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你身子還沒完全好，不便下床多走。”

望歸桑堅持著說：“那便貼些‘疾步行’的符紙好了。”

說完，就徑直推門而出。

樂中青與郁昆梵也只能無奈地對視一眼，緊隨其后，向敷治學府趕去。

幾百米外的敷治學府內，李仍念一行人已與霜白白匯合。

一見到靖安平，霜白白臉上立刻洋溢了熱情與親切。

像對親姐妹一樣，上前挽住安平的手，開始了盤問起來。

“城主寄信說要來探望你，想必是他親自來吧？”

靖安平卻傻乎乎地看不出霜白白的客套模樣，回答道：“兄長政務繁忙，怕是沒法親自前來。”

“哦…”

霜白白略顯失望，她早上收到信還特意裝扮一番。

畢竟想到要見的可是聚摩城的城主，她不禁起了些別的心思。

靖安平還接著說道：

“兄長給我的來信里說了，來探望的會是邇梁族的圣女，能叫圣女離開聚摩城，兄長對醫莊看得也是很重了，而且那信看樣子還是兄長親筆寫的，果然左手寫字寫出來歪歪扭扭的，但想必兄長也是苦苦練了許久…”

“你兄長善使左手？”

霜白白沒什么耐心聽靖安平絮叨，便只是隨意問了句以示禮貌。

“那倒不是…”

靖安平明顯露出幾分失落之情。

“先前在聚摩城和萬惡之靈的大戰中，兄長丟了只右手，恐怕是再也無法習武了。”

其實大戰后，郁昆梵打算將城主之位讓給靖愿吉時。

雙方在妥協之余，靖愿吉還承諾不會告訴妹妹斷手的真相，以免讓靖安平產生逆反之心。

畢竟她生活在城中城，必是能每日看到樂中青。

所以只借口告訴她，手是在戰斗中被意外砍斷的。

雖然這個借口漏洞很多，但眾人都相信靖安平是看不出來的。

一聽完靖安平的話，霜白白立刻松開了挽著她的手。

面上雖還帶著微笑，但已然沒剛剛那般客氣了。

萬喜在后邊嗤之以鼻地癟癟嘴。

心里想著：

早上聽到消息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迎著安平姐的樣子也喜氣洋洋的，看樣子就是想做城主夫人，現在一聽那可憐城主是個殘廢，立刻就變了臉。

呸！

李仍念也看出霜白白的變化，但他也是個一根筋的男人，看不出原來有這么詳細的緣由。

為了幫其實什么都沒意識到的靖安平，緩解他所以為的尷尬。

他干咳一聲，說出了自己對聚摩城圣子圣女文化的了解。

“莊主有所不知，圣子圣女在聚摩城是神圣的存在，被視為‘與神明溝通之使者’，相當于一個‘吉祥物’，把圣子圣女外派至別的國度，是聚摩城最崇高、最真誠的敬意與善意。”

李仍念背了一遍書上的內容。

靖安平聽得喜笑顏開，她不知道在異國他鄉，竟還有人這么了解自己的家鄉。

萬喜見她高興也高興。

只有霜白白還臭著張臉，沉浸在城主是個殘廢的氣憤當中。

就當此時，郁昆梵一行人也趕到了。

雙方行禮問好。

靖安平更是興高采烈地迎上去，與郁昆梵閑聊著話。

郁昆梵有些招架不住，想找個身邊人解圍。

卻一眼看到望歸桑與霜白白兩兩對視的場景。

“還是恭喜霜莊主了，打了這么些年下手，終于坐到期盼已久的位置上了。”

望歸桑笑瞇瞇的反諷道。

“那還是要多謝望莊主與桑妹妹的多年栽培了。”

霜白白也絲毫不慌張。

“妹妹再多練幾年，等從三階升到上邊了，說不定就也有機會競爭一下莊主之位了。”

“莊主之位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望歸桑冷笑一聲。

“但如果晚上去找幾個長老會的長老們好好談談，倒也不是不行。”

“妹妹前面那句話說得對，當然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我憑的資本是‘一階敷治師’這個頭銜，妹妹有嗎？”

樂中青聽不下去了，站出來道：“望歸桑在妖魔獵師上的天賦遠高于敷治師。”

霜白白陰陽怪氣地“喲”了聲：“桑妹妹做您的九弟子，還合格嗎？”

郁昆梵見著霜白白這般說話，倒也沒多想。

好心提醒道：“這位女施主心中有戾氣，還是多念念佛，驅驅惡為好。”

望歸桑和萬喜同時沒忍住笑出聲。

霜白白一看，是郁昆梵開口，她登時也沒再吱聲。

因為她知道郁昆梵是這些日子里，城中城的焦點話題人物——相鯨之靈的宿主、承生劍的擁有者，而且還是他把聚摩城城主之位讓給了現任城主。

這樣的人，百生醫莊可惹不起。

李仍念在一旁偷偷打量著郁昆梵，看到他臉的第一眼，心下便吃驚道：

與相鯨的畫像，竟然這般相似！

相鯨的畫像被存放在晨子城中城的“蒼生閣”中，是獨一無二的收藏物。

若不是李仍念作為梵煌敷治師代表前往了晨子城中城，怕是很難看到這樣珍稀的畫像。

萬喜也注意到了郁昆梵，他倒不知道這些。

只是感嘆幾日不見，這郁公子氣色一好，比之前還要帥了，怪不得招安平結喜歡。

自己跟郁公子比，就是鮮花旁的臟蟲。

就在此時，門外有人來報，聚摩城圣女已到。

眾人忙上前迎接。

只見來者是個年輕女人，濃眉細長，眼神清澈，鼻梁挺直，鼻頭小巧，絳唇微薄。

烏發在腦后略顯隨意地盤起，沒有任何朱釵金銀。

紅衣白裳一襲，身材瘦長。

可是一見著她，郁昆梵便立刻變了臉色。

不止是她眉心那顆紅痣，不止是她的眼神與年少時的卜苦如出一轍。

更是因為她的容貌，完完全全就是卜苦的復刻！

在場凡是見過卜苦的人，瞧見圣女的容貌，也面露大驚之色。

“在下乃聚摩城圣女——谷雨澤，此次前來小住一月，是身負城主急切探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