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昆梵對自己的父母沒有印象，他在竹峰寺出生，母親生完他后便難產去世。

他生來異瞳——灰蒙蒙的左眼，雖視力正常，看上去卻像是瞎子的義眼。

他自小被竹峰寺的老住持慧慈養大。那時候寺里面，零零散散的還有幾個和尚。

他們坐在里頭念經，郁昆梵就在外邊做雜活。

七歲那年他問過慧慈，為什么不給他起個法號，反正他日日夜夜都在廟里頭，與和尚們一起生活，也與和尚沒兩樣。

慧慈敲了敲他的腦門，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頓頓地問道：“生在廟里，身也在廟里，可佛在不在你心里？”

他不明白這話，覺得晦澀難懂。

村里頭還有個沒名字的小丫頭。她母親是從大地方被人販子拐賣到這來的，嫁給了這兒的地主家兒子，生下她后便失了心智。

后來跳進河里，撈上來時已經沒了氣。

這丫頭的親身父親沒過幾年就搬離了霖露村，撇下了那年才三歲的小丫頭，從此她便無依無靠。

小丫頭五歲時被慧慈收養了，留在廟里做些閑散事情，那年郁昆梵八歲。

她很機靈，學東西很快，郁昆梵只教了她一次每本佛經擺放的位置，她第二次整理時便無一差錯。

丫頭長得很討喜，洗干凈后臉蛋白凈，一雙眼睛像是林子里溫順的母鹿般水靈靈，眉間還天生帶了顆祥瑞的朱砂痣。

她說話口齒清晰、條理明朗、能言善辯、妙句頻出，有時簡直不像是個五歲的丫頭。

“她年紀太小啦，我走以后誰照顧她呢？”慧慈看著丫頭，有時候會念念有詞。

“那我認她做妹妹，以后一直照顧她好了。”郁昆梵掃著落葉，頭也不抬地回答。

慧慈瞇起眼睛，哼唧著笑了幾聲。

來竹峰寺的幾個月后，小丫頭有了新名字：郁卜苦。

十二歲那年，慧慈師傅在睡夢中病逝了。

那個時候，慧慈已經老得連弟子們都記不清他的年齡，有人說是八十，有人說是九十，甚至還有人說是一百以上。

老和尚不敢在晚上睡覺，他說風草嗚咽的聲音像是閻王的腳步聲，于是他習慣在午后打盹，企圖騙過必來的死亡。

他死時，郁昆梵在河旁洗衣服，聞訊而來時，老和尚已經咽了氣，身旁圍了一群悲鳴痛哭的弟子們。

清掃遺物的師弟找出一張留給郁昆梵的字條，上面只有兩個字：梵人！且其字跡陡崎，郁昆梵難明其義。

但慧慈留給郁昆梵的還不止這些：郁昆梵雖終年跟著僧人們吃齋，身子骨卻比常人好上幾倍。

慧慈早早發現了郁昆梵的這般慧根，便多年來堅持教他習武，一套少林拳法，一套武當太極劍法，都被他使得出神入化。

所以，郁昆梵在整個霖露一帶——算得上是個厲害打手。

現如今，他十七歲，寺廟里的和尚走的走、散的散，獨留他一人守著這冷清的寺院。

然而安寧的日子沒過多久，距離霖露村不出幾百里的遼朔地帶，傳來了安祖人侵略谷云國土的戰訊，且敵人節節勝利，很快就直逼霖露村。

村子里駐扎的兵士每日都在增多，一股戰前的緊張氣氛油然而生。

很多村民都拖家帶口地離開了這兒，整個霖露基本變成了一個空村。

寺里已經沒人了，郁昆梵不是個和尚，卻成了那個唯一吃齋念佛的人。

寄宿在廟里的一將軍看著他敲木魚，半晌問道：“你不走嗎？”

“這里是我的家，我不能走?！?

將軍看到不遠處在清掃的郁卜苦，開口又問：“那女娃，很年輕?！?

“丫頭今年十四歲。”郁昆梵說道，“是我妹妹。”

將軍雙掌合攏，做了個佛家手勢，用謝罪的語氣說道：“小師傅，我還是愿意悲觀些，如果…弟兄們抵抗失敗了，敵人沖進村里、沖進廟里，首先不會放過的，就是年輕的女娃子?！?

郁昆梵張了張嘴，怔怔地看向將軍：“你覺得，我該走嗎？”

“為了女娃子，是該走?！?

郁昆梵帶著郁卜苦告別了生養自己多年的土地，踏上了路途。

二人出了霖露村，與同路人打聽，最終確認該去幾里遠的卞陸碼頭。

在那里有官家的大船，專門供老百姓們離開戰場，但若是不加快步程，可能就擠不上船了。

可是卜苦從未走過這樣的遠路，腳底板磨出了好幾個泡來，為了不影響進速，不得不由郁昆梵背著走。

“阿哥，你累不？我下來走走吧。”郁卜苦在郁昆梵背上一直不安地問道。

“你就一捆骨頭，背你就像背了塊搓衣板，輕得很，阿哥不累?！?

等到兩人到了卞陸村，發現村子里就像霖露一樣，成了空村，但一走到卞陸碼頭，那簡直是人山人海。

走在涌動的人堆里，背上的卜苦直起腰板，往后看是人頭，往前看也是人頭，兩人感覺這輩子都沒見到過這么多人。

“阿哥，人好多，我們上得了船嗎？”

“你只顧管好行李，別叫人搶了去就行?！?

郁昆梵已經是大汗淋漓，一件薄薄的麻布衣衫被浸濕得像塊污水里抓起來的抹布。

他想跟著人群這樣慢地走不是辦法，到時候指定輪不到他上船，就想要往前擠擠。

還沒等他付諸行動，旁邊兩個老大爺就因為推搡吵起來，最后動起拳腳來。

兩人打架不顧及四周，一胳膊肘砸到郁昆梵臉上，“咚”的一聲悶響，他鼻子頓時鮮血直流。

郁卜苦想要跟他們講理，卻被郁昆梵拉住了。

“罷過，罷過，莫要節上生枝了?！彼卣f道，抹了抹鼻血，繼續向前進著。

等到郁昆梵鼻血都快流干了，他才走到了官船前，看清了船的模樣，他就想罵人——這船不比捕魚船大上多少，能坐下個三十人已經是撐死。

還沒輪到郁昆梵跟前呢，船上的官員就叫道：“最后一艘船了啊?！?

這下可好，后邊凡是聽到動靜的人都拼了命地往前擠。

郁昆梵腰部被不知什么硬物件重重一頂，驚得他一個踉蹌，差點把背上的郁卜苦掀翻到地上。

不遠處有個滿面胡渣的高壯大叔。

他聲音中厚地喊道：“別擠了！別擠了！地上有個跌倒的！”

但是害怕瘋了的村民這時候哪顧得上別人，死命往前沖著要上這最后一艘船。

郁昆梵也不再管別的，他只想著怎么樣也一定得讓卜苦上船。

于是他一邊抓著妹妹的手，另一只手用蠻勁推開一個又一個村民，拼命向前擠去。

“阿哥！”

卜苦驚叫一聲，手突然松開了。

“丫頭！”

郁昆梵反應過來，回頭去找，但僅僅這一瞬的功夫，卜苦就消失在了人群當中，怎么也尋不到。

他想要回過身去，卻被沖上來的人群擠得根本沒法往反方向走。

他被人群推著來到了船前，剛一腳踏上船沿，就感到身后的衣衫被人一拽，郁昆梵眼看著就要向后跌倒。

船上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仔細一看，是剛剛人群里的大叔。

船上的大叔一使勁，郁昆梵終于登上了船。

隨著船夫的吆喝聲，官船載滿著難民離開了卞陸碼頭，向云京城方向駛去。

郁昆梵癱軟在船沿，只感覺渾身沒了氣力。

他仰起臉來，聽到大雁的孤鳴，黃昏的清風吹在他的面孔上，這是逃生后的歡快滋味。

可是卜苦…卜苦怎么辦…她一個女孩子家該怎么活下去…自己應該去尋她…應該回去…回碼頭去…

未等郁昆梵再繼續多想，隨即，他就因體力不支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