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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寧和楠

老家鎮口有個老太,賣麥芽糖的。

只要愛甜食,誰都想和她套套近乎。

老太眼角有顆痣,姓寧,脾氣卻沒這個寧靜的意思,小孩見她都怕得很。給幾塊錢就是多少糖,老主顧都不會多送你一點兒。

麥芽糖講究功夫,講究細致,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好像能把五味都融進麥芽糖里似的,極吸引人。

糖是糖,是甜的。

她向來都不喜歡寧老太,但她喜歡她的糖。

她家里窮,實在沒錢買這個糖,又沒法學那些男孩去做工,只好和村里幾個淘氣包商量,說明天去她作坊里偷上兩塊。

小孩子的偷,怎么能算是偷呢。

結果第一次就被她抓個正著。

男孩跑得快,丟下她就跑。她急得跺腳,眼淚嘩嘩地掉下來,心想慘了,寧老太得好好治我了。

霎時,藤條竹鞭的想象冒了出來,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寧老太果然陰著臉,拿著藤條出來了。

她怯怯地道:寧老太,對不起。

寧老太怒吼一句,女孩子家家的,偷雞摸狗算什么本事,啊?

她被她吼得眼冒金星。

寧老太剛抓起她的胳膊,將那藤條懸在空中,卻仿佛時間靜止般,停滯在空中。

咦,這是怎么了。

她鼓起所有勇氣看向她。

寧老太死盯著她手腕上的胎記看,眼神恍惚而驚愕。

寧老太低語道,你叫什么。

她這胎記是生來就有的,有點烏黑發青,像是繩索纏了好幾圈留下的痕跡,算命的說,這是上輩子大喜大悲的痕跡,于是娘給她取名叫楠。

她顫道,楠,我全名是吳楠。

諧音是無難。

不過長輩老對她的娘親指指點點,說這名字可真是好啊,無難,無男,怪不得連個男孩都生不出。

所以她娘死了。

寧老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藤條,只是緊緊抓著她的手。

她被嚇壞了,眼淚依舊嘩嘩地往下掉。

后來她什么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寧老太破天荒地塞給她一包麥芽糖,最后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問她了一句:

“你嘗嘗,甜不甜。”

糖是甜的,她愧疚地嘗著糖,心里依舊不解,怎么這寧老太,還會對人好不成?

不過,好像有點太甜了呀,她想,要是再淡那么一點點,就好了。

其實說他們小孩不懂,那是不對的。

村里的大人,見寧老太都繞著走,又從來不說原因。

小孩接近寧老太也只是為了糖。

要不是寧老太的麥芽糖成為了特色,能吸引不少旅人,估計早就被鎮長勸搬了。

她娘走了后,她是一直寄住在二舅的家里。二舅早年喪妻,有個比她小的男孩,人腿腳不方便,但至少還是個善良的人。

這世道,善良有什么用呢,鄰居這樣嗤笑著,一個怕老婆的廢物,還不是窮得連米都買不起?

她喜歡寧老太的糖,好像也有點喜歡她了。

她這樣說,是因為從寧老太那兒回來之后,那群不要臉的淘氣包,聽說她不僅沒挨打,還白拿了一包糖,氣得哇哇直叫,直接就在放學路上堵了她。

喂,打頭的那個男孩子笑道,用了什么法子,說說唄?

她撅著嘴,說,她就是喜歡我,怎么了!?

她自己都沒想到,脫口而出的話居然可以這么自豪。

結果那群男孩就怒了,嚷嚷著不要臉,三四個男孩把她圍了起來,舉起拳頭就——

“個小不要臉的,滾開。”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把他們嚇壞了。這群男孩,倒也是識相,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她轉身,萬般委屈忽然涌了出來,化為了大滴大滴的淚。她不敢向她撒嬌,只是在原地喚道,寧老太……

寧老太一個箭步上前,捏著她的臉,似乎想檢查下她有沒有受傷,但又掌控不好力度,直到她的臉被她掐出了一道紅印子,她才恍然大悟地撤去。

寧老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糖,說送你吧。

她連忙擺手,可她力道確實大,一包糖又穩穩地落在了她口袋里。

她忽然想起她上次的問題,于是她鼓起勇氣道,但是,糖有點太甜了,要是再淡一點兒……

她猛地回頭說,你再說一遍。

她重復道,糖太甜了。

她無法形容寧老太那時的神情,卻好像透過她的眼,在看另一個人。

寧老太問,糖太甜了,要加些什么呢。

她搖搖頭。

寧老太眼里的希望終于熄滅了,盡管她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

人事跟著時間在轉,寧老太的糖還是甜的,還是比她想象中多甜了一度。

寧老太依舊時不時地給她塞糖吃,好像這是她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那群孩子見狀,再不敢找她什么麻煩。

多年以后,她出嫁了,窮得叮當響的寧老太,卻不知哪里湊了錢,竟送了她一副金手鐲。

寧老太硬塞在她懷里,像是第一次送她的那包麥芽糖那般沉重。

她驚道,寧老太,不用不用。

寧老太只是硬氣地道,我當年沒結成婚,這副手鐲,我藏了四五十年,不送給你也是得跟我進墓里的。

旁邊的人都嫌聽了晦氣,她卻知道,她是真的愛她。

新郎挽著她的手,要帶她離開這個小鎮。她明知他那是個好人,卻不知怎的,有些舍不得這座小鎮。

它好在哪里呀。

它生她,卻不歡迎她;它養她,卻奪走她的至愛。

但或許是有寧老太偏甜的麥芽糖,有那不變的五味。

寧老太沒有再回頭看她,只身一人回了自己的作坊,她覺得她的身影更加瘦小了。

但也許,是她長大了。

很多年后,她和丈夫,帶著孩子回了這座鎮。

她見到了她的表弟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孩子。

她還見到了當年欺負她的那群淘氣包,打頭的那個大聲笑道,他當年可是發誓要娶她的。

可她好像再也找不到寧老太。

她只身一人去了她的作坊,那里空空如也,但似乎剛搬不久。

一個搬家的工人從里邊走出來,她連忙攔住他說,哎,大哥,請問一下,這里住著的人去哪里了?

死了,他冷冰冰地說,尸首都臭了,早兩天扔進河里了,不過這里倒是還有點晦氣的東西——

他指了指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盒子。

她忍住自己的悲憤,對他說了聲謝謝。

盒子里有什么呢?

不過是一疊亂糟糟的紙幣,幾個發簪,再加上一張相片罷了。

相片上是兩個女人,穿著旗袍,面容姣好。

她端詳了一下,左邊那個大概是寧老太,因為眼角有顆好認的淚痣。

那么右邊那位是誰呢?

她將相片翻了過來:

“寧和楠。”

她的手一抖,相框砸在地上,哐當一下,那位搬家工人又斜眼看向她。

切,兩個女人,惡心。他說道,活該被淹死。

她震驚地問,什么。

他抬頭望天,她才注意道,他的年齡也很大了。他只是點了根煙,然后說,當年要拆散她們倆,那個叫楠的,被村里幾個人捆起來,手腕上死死地綁了根繩,接了塊大石頭,就丟進河里了。

她忽然想起她手臂上的胎記。

相框砸碎了,她看過去,里面掉出來一封封的信:

“嘿,楠。我把我的糖做甜一度,要是你回來了,趕緊罵我的糖太甜了,我好知道那是你。”

“你看,就好比水是淡的,鹽是咸的,而你是甜的。”

“我再也不奢求我幸福。可我想看那個小時候的你,想看你長大,想照顧你,想看你嫁人,要給你帶上金鐲子。”

“往后余生,我只要你幸福,好嗎。”

她不相信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相信轉生,不相信命,她有愛她的丈夫和孩子。

可那一刻,她似乎看到很多年前,有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向她走來。

她笑著想,那是夢。

你說呀,寧。這世間,道不盡人生五味,共存相生。

物如此,事猶是,人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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