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書的宗旨是,試圖對歐洲絕對主義國家(Absolutist State)的性質與發展作一比較考察。在我前一部專著(指《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譯者注)的前言里,作為一個歷史思考,我對它的一般特點和局限作了一些解釋[1]。在此需要對這一卷書所從事的研究同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作些補充說明。這部論著自詡為一項關于絕對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但這種研究有意識地介于兩種不同的馬克思主義論述(discourse)之間,基本上同其中每一種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過去幾十年間,有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即盡管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進行了許多引人注目的研究,但并不總是密切關注自己的工作所提出的重大理論問題。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雖然致力于澄清或解決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問題,但往往脫離歷史學家提出的具體經驗問題。本書試圖探究兩者之間的一個中介基礎。或許本書只會成為一個反面例證。但不管怎樣,本書的目的在于,既“一般地”又“具體地”考察歐洲的絕對主義。也就是說,既考察絕對主義國家的“純粹”結構——這些結構使之成為一個基本的歷史范疇,又考察歐洲中世紀以后各種君主制所呈現的“復雜”變體。在今天許多馬克思主義的著述中,這兩種實在(reality)通常被一道鴻溝分開。一方面,人們構想或設定“抽象”的一般模式——不僅是絕對主義國家的模式,還有資產階級革命或資本主義國家的模式——而不考慮它們的實際變化;另一方面,人們研究“具體”的地區個案,而不考慮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和相互聯系。無疑,這種研究思路的分道揚鑣出自于一種很普遍的觀念:有一種可理解的必然性支配著最廣泛和最普遍的歷史潮流,它是在具體事件和制度的復雜的經驗環境“之上”發揮作用的,相比之下,那些事件和制度的實際過程或形態主要是偶然性的結果。科學規律——如果它們的觀念最終被人們接受的話——只有當作普遍范疇時才能掌握:個別的對象只能屬于偶然性的領域。這種區分的實際后果往往是,提出的一般概念——如絕對主義國家、資產階級革命或資本主義國家——遠離歷史實際,因而也就根本不具有任何解釋效力;與此同時,具體研究——囿于有限的地區或時期——也不能提出或修正任何總體理論。我這本書的前提是,在歷史解釋中,必然性和偶然性之間沒有嚴格的分界,即不能絕對地區分成“長時段”(long-run)和“短時段”(short-run)或“抽象”和“具體”兩種互不相涉的研究。這里只有已知的——由歷史研究所確定的——和未知的:后者或許是個別事件的機制,或許是整個結構的運動規律。在原則上,這兩者都需要有關它們的因果關系的充分知識(在實踐中,保存下來的歷史證據往往不夠充分或相互矛盾,因而難以作出準確的判斷:但這屬于證據問題,而不是能否理解的問題)。因此,我當下從事的研究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試圖把這兩種處于緊張狀態的思考結合起來——它們在馬克思主義的著述中往往荒謬地分道揚鑣,從而削弱了馬克思主義在歷史領域中建立一種合理的、可把握的理論的效力。
這項研究的實際范圍在三個方面偏離這一課題的傳統研究。第一,考慮同絕對主義更久遠的世系。這是這項研究的性質所決定的,這項研究不過是一個開端。第二,在本書所研究的歐洲大陸的范圍里,正如以前對封建主義的探討一樣,盡量對西歐和東歐進行同等的和互補的論述。這樣做并不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盡管西歐和東歐的區分是一種老生常談,但是這種區分卻很少成為直接而持續的歷史思考的對象。最近有關歐洲歷史的嚴肅著作在某種程度上糾正了西方史學中忽視歐洲大陸東半部分的傳統的地理政治失衡。但是從總體上看,研究興趣的合理平衡尚未實現。另外,問題不僅在于需要對兩個地區的論述加以平衡,更重要的是,應該對兩個地區的區別作出比較解釋,分析它們的差異,解釋它們相互聯系的原因。東歐的歷史不僅僅是西歐歷史的更貧乏的翻版——按照那種說法,前者僅僅是對后者的補充,而不影響對后者的研究。實際上,歐洲大陸相對“落后”地區(東歐)的發展向更“先進”地區投射出不尋常的燈光,往往提出西歐內部的,被純粹的西歐內省的局限所掩蓋的新問題。因此,與人們通常的做法不同,本書徹底地把歐洲大陸的東西區分作為中心原則來組織所討論的材料。當然,西歐或東歐內部都有重大的社會和政治差異,對它們也應進行比較和探討。這種研究方法的目的是,提出一種地區類型學,以有助于廓清東歐和西歐的主要絕對主義國家的不同軌跡。這種類型學有可能(即使僅僅在輪廓上)準確地標示出中介概念層面——這種層面在迄今絕對主義研究和其他許多研究的一般理論建構和特殊個案歷史研究之中往往被遺失。
第三點,也是最后一點,這項研究所選擇的對象——絕對主義國家——決定了所構造的時間不同于傳統歷史研究。傳統的歷史著述的架構要么是單個國家,要么是非常緊湊的歷史時期。大多數正規研究都嚴格地局限于民族疆界;從國際視野考察而超出這種疆界的研究往往局限于一個嚴格的時代界限。在這兩種情況中,歷史時間通常不會造成問題:無論是在“舊式”的敘述研究中,還是在“現代”社會學研究中,事件或制度似乎都浸泡在一種或多或少連續而同質的時間中。盡管所有的歷史學家都很清楚,社會不同層面或領域的變化速度是不一樣的,但是便利和習慣通常會要求一項研究的形式暗含著或傳達著歷史編年的一元論。也就是說,要使它的材料都像是具有共同的起點和終點,都圍繞著一個時段。但是,在我們這項研究中,沒有這種整齊劃一的時間媒介:因為歐洲——東歐和西歐——的主要絕對主義(國家)的時代恰恰是極其不統一的,而這種不統一性本身就影響著國家制度的各自性質。西班牙絕對主義是16世紀在尼德蘭遭受第一次重大失敗的;英國絕對主義是在17世紀被鏟除的;法國絕對主義延續到18世紀末;普魯士絕對主義保留到19世紀后期;俄國絕對主義直到20世紀才被推翻。這些重大結構在時間上的巨大差異必然呼應著它們的構成和演變的深刻差異。由于這項研究的特定對象是整個歐洲絕對主義的系譜,因此不能用統一的時間來涵蓋它。絕對主義的歷史有許多交錯的開端和各自錯落的結局。它的基本的統一性是真實而深刻的,但是這不是一條直線上的統一。鑒于歐洲絕對主義的復雜時段,以及在各地不同的斷裂和消亡,這項研究就必須深入歷史資料。因此,對于導致近代早期之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勝利的歷史過程和事件的整個始末就略而不論了。從編年史上看,在絕對主義最后一批形態出現之前,就發生了第一批資產階級革命。但是,根據本書的研究目的,它們在范疇上依然屬于前者的后裔,將在下一項研究中加以探討。因此,在這里將不討論或研究這樣一些重大現象,如資本的原始積累,宗教改革的發動,民族的形成,帝國主義的海外擴張,工業化的興起——所有這些都是與歐洲各階段的絕對主義同時發生的,完全屬于這里所研究的“時期”的形式范圍。它們的時間是一致的,但它們的時代是不同的。相繼發生的資產階級革命的另一種面孔的和不協調的歷史不是我們這里所要討論的:這部論著僅限于考察絕對主義國家的性質和發展,它們的政治前身和對手。接下來的兩項研究將分別考察從尼德蘭起義到德意志統一的一系列重大資產階級革命以及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結構——后者在經歷了漫長的隱蔽演變之后最終從資產階級革命中脫穎而出。本書論點的理論和政治意義有一部分只是在后兩項研究中才會充分地顯露出來。
最后,我應簡略地說明,為什么選擇國家(state)作為一個反思的中心問題。今天,當“自下向上看的歷史”(history from below)已經變成無論馬克思主義還是非馬克思主義學術界的一句口號,而且在我們對過去的理解中產生了重大成果之時,十分有必要重提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基本原理:階級之間的長期斗爭最終是在社會的政治層面——而不是在經濟或文化層面——得到解決。換言之,只要階級存在,國家的形成和瓦解就是生產關系重大變遷的標志。因此,“自上向下看的歷史”(history from above)——階級統治的復雜機制的歷史,其重要性不亞于“自下向上看的歷史”:實際上,沒有前者,后者最終只是片面的歷史(即使是較重要的一面)。馬克思在成熟階段曾寫道:“自由就在于把國家由一個站在社會之上的機關變成完全服從這個社會的機關;而且今天也是如此,各種國家形式比較自由或比較不自由,也取決于這些國家形式把‘國家的自由’限制到什么程度。”(見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譯者注)一個世紀之后,徹底廢除國家依然是革命的社會主義者的目標之一。但是,人們對國家最終消亡賦予了最重大的意義,恰恰表明了它以往的歷史存在的重要性。我們對現代世界的第一個國際性國家制度——絕對主義的秘密和教訓絕沒有徹底認識清楚。本書的目的就是對有關問題的討論添磚加瓦。本書的失誤和疏忽在所難免,衷心希望在辯論中得到批評指正。
注釋
[1]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 London 1974,p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