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往枚州而去，卻是再無往日的嬉笑打鬧。無論白鈺說什么，調(diào)笑也好，請教也罷，亦或是噓寒問暖，夭夭都是冷笑回應(yīng)，最多冷嘲熱諷兩句。

白鈺不懂少女心事，急得抓耳撓腮，卻也無可奈何。久而久之，他也被夭夭激出了脾氣，不再找夭夭搭話，兩人一路無言。

兩人飛行幾日，來到西南枚州。枚州是當(dāng)年建立巫祝學(xué)宮的人杰枚如原的桑梓，因此得名。

枚州氣候濕潤，山高水深，有巴、巫二峽，兩岸連山，森寒氣蕭。枚州多山，山間多霧，凡人進(jìn)入其中再難返回，故神鬼怪異、山魅水女之說在此地廣為流行。又時有猿嘯愀然，更添陰涼。

但白鈺夭夭二人來到枚州地界，目之所見，只剩一片汪洋澤國。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殘枝敗葉漫無目的地流轉(zhuǎn)。偶爾露出的一個山頭就好像爛抹布上長出的毒蘑菇放眼看去全無生靈跡象，只有幾只離群的飛鳥勉強(qiáng)擠在漂流的樹枝上瑟瑟發(fā)抖，凄鳴摧心。

高空中，白鈺皺眉。如果眼前的景象真的全是由那只蛇妖造成的，那這蛇妖不僅是法力滔天，罪孽也是滔天！

“小心點，這蛇妖不簡單！”白鈺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夭夭松開揪著白鈺衣角的手，輕哼一聲：“你終于肯說話了么？我還當(dāng)你啞巴了！”她恐高，一個人不敢飛太高，只有白鈺在身畔她才敢飛高些。往常她都是抓著白鈺的手，近日鬧了矛盾，改拉著衣角。

白鈺一把抓住夭夭的纖手：“你千萬要小心，若打不過蛇妖，我們就跑，我回山請師傅來！”

夭夭象征性掙扎了一下，便任由白鈺抓著了。她這幾日想了許多，念頭通達(dá)了不少，畢竟什么事都要講先來后到，與白鈺撒氣，實無必要。

“順便見見你那如花似玉，比我好看多了的小師妹，是么”夭夭心中怒氣已消，嘴上還不饒人。

“……”白鈺從有記憶起，便與孔雀兒形影不離，如今多日不見，說不想念是不可能的。但夭夭這話說出來，倒像是白鈺做了什么壞事一樣。

夭夭見白鈺窘色，撲哧笑出了聲。

“罷了，饒過你這遭！以后你心里再怎么想，休要在我面前提起你那師姐！”

白鈺大喜。他與夭夭雖然才結(jié)識幾日，但夭夭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脾氣性格，都十分對他口味。他早將夭夭當(dāng)做最親近的好友。好友釋懷，他如何不喜！只是……

“夭夭，你和雀兒一樣，都是我親近的人，所以……我回山的時候帶你一起吧，雀兒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夭夭搖搖頭，思索一陣后又開口道：“算了……若是你在廣陵辦完事后，還有空的話，便陪我去巫祝學(xué)宮走一遭吧。去完巫祝學(xué)宮后，我再決定去不去你那里。”

白鈺滿口答應(yīng)，巫祝學(xué)宮，他本來就要去拜訪一遭的。

“等蛇妖事了，你給我講講你和那師姐的事情吧。”夭夭剛剛才說過不要再提起孔雀兒，轉(zhuǎn)眼自己又提起來了。

白鈺一愣，正要說什么。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打斗之聲。他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前面有動靜，瞧瞧去！”

夭夭點頭，她也聽到了。兩人加快遁光，拉出刺耳的破空之聲，驚散了棲足的鳥雀。

兩人飛行片刻后，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神色大變。

數(shù)百只丈許長，形似蜥蜴的巨獸在水中浮沉，發(fā)出悶雷般的吼叫，每一張口，必有一道水箭夾雜著破空之聲激射而出。空中，數(shù)只帶肉翼的長蛇撲棱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怪叫，似在指揮。

這一切的中央。有一個十幾丈高的雪白冰臺。臺上站著三個身影。

一個赤足的褐衣青年挽著一柄漆黑大弓，手起手落如飛。每次拉弓，都會有一支小小的金色氣箭在弦上成型，而后如電光般飛出，隨后，必有一直蜥蜴怪獸炸成一蓬血霧。

還有一個光頭僧袍的清秀少年，右手拄著齊眉降魔棍，左手掐訣，幻化出一道金色的光幕將冰臺護(hù)在中央，蜥蜴怪獸射出的水箭落在光幕上，震起一道道漣漪，如細(xì)雨中的池塘。少年和尚雙目緊閉，面色凝重，顯然蜥蜴怪獸密集的攻擊給他也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最后一個身影，則盤膝坐在冰臺中央，周身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似是在閉目冥想，叫人看也看不真切。白鈺隱隱感覺那個身影上，有一股龐大到讓他心悸的

力量涌動，仿佛掀翻了天壓在心頭。

夭夭和白鈺兩人到來發(fā)出的破空之聲引起了幾人的注意。褐衣青年和少年和尚都是齊齊望向二人。

“是你！”

“小鈺！”

兩人齊齊輕呼，那盤坐在冰臺中央的人卻是毫無動靜。

那個褐衣青年白鈺不認(rèn)得，那和尚白鈺卻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云江！”白鈺看清了和尚的面孔，也是驚呼一聲，語氣中卻是掩抑不住的欣喜。

云江，正是他在藍(lán)田島上玩得最好的一個師兄。在封魔寺眾僧里，云江年紀(jì)最小，與白鈺相近，性子也相投。每到白鈺快上島的日子，云江總是無心修行經(jīng)文，每天揪著狗尾巴草，翹首望著西邊的碧海。

此刻他鄉(xiāng)遇故知，兩人縱然喜不自勝，卻實在不是敘舊的時候。

“快，小鈺，快下來！”云江似乎想到了什么，連聲大呼。

那庇佑著冰臺的金色光幕由于主人分心，在眾怪獸的連番轟炸下，終于露出了破綻。在空中盤旋的帶翼蛇妖們大齊齊怪叫一聲，各自吐出幾粒臉盆大的紫色雷球，輕飄飄地向光幕飛去。

光幕與雷球一接觸，就劇烈抖動起來，云江原本欣喜的神色也僵在了臉上，豆大的汗珠瞬間從他額角涌出。

“刺啦——”片刻功夫，光幕被雷球撕開一道口子后，消弭于無蹤。云江臉色刷白，蹬蹬蹬連退數(shù)步。

雷球擊潰光幕，去勢未減，眼看就要落在云江身上。那褐衣青年臉色大變，調(diào)轉(zhuǎn)弓頭接連幾箭射出要擋下雷球。無奈，四五只小箭才能將一只雷球擊潰。褐衣青年手速雖快，但也是有心無力。還有兩三只雷球，已經(jīng)飄到了離云江不足兩丈處！

云江舊力方消，新力未生，要避已是不及。再者，若是躲了，雷球擊中的，多半是白霧中之人！

云江將死，反倒平靜下來。他拄著降魔棍，單手立掌，低首垂眉，口誦佛號，似是認(rèn)命。

白鈺大驚失色，雙手掐劍訣，風(fēng)華錚然出鞘，化作一道鬼魅般的狐影向雷球激射而去，卻也是晚了。

就在此刻，天地之間異變陡生！

“喝！”那安坐的白影發(fā)出一聲呵斥，聽聲音似乎是一個女子。隨著這聲呵斥，那幾只去勢凌厲的雷球如湯沃雪，噗嗤化作一道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變故尚未結(jié)束，隨著那片白霧的流動，原本澄澈如洗的碧空霎時間烏云密布盤旋，隱隱有雷聲轟鳴。

烏云盤旋成一個漏斗形狀，漏斗下方，正是那道白影。

枚州地處神州西南，本該四季如春，此刻卻如置身極北之地，刺骨的寒意如刀劍般在衣衫間橫沖直撞。草席大小的雪花開始片片吹落，在暴風(fēng)的吹徹下如一柄柄銳利的刀劍。呼嘯的風(fēng)雪充斥了目見的每一寸空間。

蜥蜴怪獸發(fā)出不安的躁動聲，那些雪花在它們身上割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若不是空中為首的帶翼蛇妖沒有下令，它們早就鉆進(jìn)水里去了。

而那些帶翼蛇妖，在暴風(fēng)雪中也是搖搖欲墜。它們各自吐出妖丹，幾條光帶在妖丹間交織成網(wǎng)，勉強(qiáng)護(hù)住身子。其中一只體型稍大的被幾只稍小的護(hù)在當(dāng)中，它張開大口對著那道白影，交錯的尖牙之間，有駭人的雷光閃爍。顯然它也知道，這道白影才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

白鈺見云江無恙，心中長出一氣，抬手召回風(fēng)華，也撐開一道光幕，護(hù)住夭夭，將那些暴戾的風(fēng)雪阻隔在外。

夭夭法力原要高過白鈺，無需他逞強(qiáng)，但她很享受這這被呵護(hù)的感覺，也料想這點風(fēng)雪奈何不得白鈺，就由得他出風(fēng)頭了。

云江死里逃生，不顧檢查自己，卻朝著白鈺大喊：“小鈺，快下來！快下來！”語氣中無不焦急，聲音卻被呼嘯的風(fēng)雪淹沒。

白鈺有心下去與幾人匯合，但風(fēng)雪太大，一則看不到方向，二則在這暴戾的風(fēng)雪中，他能維持住身形已是十分艱難，遑論行動。

嘶呀——

一聲刺耳的怪叫從那只稍大的蛇妖口中發(fā)出，一道腰身粗的雷光從交錯的利齒中激射而出，只指那道白色身影！

一聲輕喝從那個白色身影中傳出。聲音不大，卻杳然傳遍了整片天地。作為回應(yīng)，悠悠的九天之上，仿佛傳來一聲惆悵的嘆息

肆虐的風(fēng)雪也仿佛為之一窒，轉(zhuǎn)而又以白色身影為中心，以十倍百倍于原先的速度爆發(fā)開。

原本氣勢洶洶的雷電在這道白色的洪流只艱難前行了片刻便煙消云散了。那些怪獸在這浩蕩的天地偉力面前終于感受到了恐懼，有的扭頭要走，有的想鉆入水下。只是，凌厲的冰雪沒有給他們這個機(jī)會。狹長的雪花在高速氣流的帶動下，威力不下于寶劍，只輕輕挨著，便是一道刻骨的血痕，遑論雪花片片呼嘯，數(shù)不勝數(shù)。眨眼間，數(shù)百只蜥蜴怪獸，便被割成了一塊塊夾雜著碎冰的血肉。那些長蛇怪獸也不例外。

白鈺也不好過。

在冰暴變得狂暴的一瞬間，他勉力維持的結(jié)界就轟然崩塌。數(shù)百片尖銳的雪片在第一時間扎入了他的身體。

白鈺悶哼一聲，身體無力地下墜。夭夭臉色大變，一個千斤墜急速下沉，一把撈住白鈺，另一只手張開一道乳白色的結(jié)界將兩人護(hù)在中央。

手上傳來的力道讓她心中一凜：在這樣的風(fēng)雪中，她撐不過一個時辰。

夭夭低頭忘了忘被鮮血洇透了白衫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白鈺，一股自責(zé)和恐懼在心底不住地彌漫。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要貪戀他稚嫩的呵護(hù)……

暴雪持續(xù)了半刻鐘。雪，漸漸溫柔起來，如鵝毛柳絮般飄落。云江驚魂未定，但方才好像瞥見白鈺在空中脫力了。他焦急地呼叫起來：“小鈺！小鈺你在哪里！”

一個身影從迷蒙的雪霧中應(yīng)聲走出。云江驚喜地迎了上去，卻又跌跌撞撞地退了回來。

那個女子的眼神，比剛才的雪，還要冷……

她的刀，比雷電，更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