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恕
- 青都傳
- 洪武3
- 5239字
- 2020-11-01 06:47:16
第十六章 恕
雨夜,今年的青都八月份算得上是陰雨連綿了,從八月初到八月末,陰雨連綿不絕,此時的姬夜望著窗外,對于一個外鄉(xiāng)人來講,這個異地如何怪異的天氣在這個外鄉(xiāng)人眼里總是泛不起波瀾,異地就是異地,再怎么異常只會讓外鄉(xiāng)人更加懷念起自己的故鄉(xiāng)。
是那,懷念那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有時候恍惚間的成熟感仿佛只屬于身在異地的外鄉(xiāng)人。
姬夜望著外面的雨幕愣愣的思索起來。
姬夜住的房間位居客棧的二樓,此時已是寅時,屋內(nèi)屋外寂靜,只有窗外滴滴答答的的雨聲,今晚是陰天,月亮還沒有出來,姬夜沒有點亮蠟燭,屋內(nèi)是一片漆黑,姬夜摸索著坐在窗邊,可與此同時屋外卻傳來稀疏的腳步聲。
極輕,噠噠噠,在走廊走動,一樓又入了二樓,噠噠聲并非雨傘上雨滴滴在地面,而是背上有著重的武器使自己腳步聲變重。姬夜的視線停留在了門口,腳步聲戛然而止,停在自己的門口,姬夜咽了一口氣。
自己住的客棧,離孫先生的住宅只有一條街,只要此時大喊,先生就會趕過來,而自己的小弟兼職保鏢周平就在隔壁,但一個半夜拖著重武器出現(xiàn)在自己門口的人還是很害怕。
姬夜看著門口思索到底會是誰,會是幾品的高手的時候,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一秒,兩秒,門外的人沒有動作,而姬夜的心跳聲姬夜自己聽的越發(fā)清晰,姬夜忍住擦亮火折子一探究竟的沖動。
姬夜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很明顯對方比自己更有耐心,快要天亮的時候來拜訪自己,不是殺手還能是什么。
姬夜眼神清明,瞬間有無數(shù)個姬夜從自己身體中出來,有高聲求救的,有冒失擦亮火折子,有悄無聲息探到門口想一探究竟的,無一例外,想象中的分身出去的姬夜一個個失去了先手,不管是擦亮火折子還是高聲求救都會暴露自己的位置,結(jié)果就是一箭穿喉,而貼近門會因為腳步呼吸聲太近而被近身,只剩下一個呆在原地不動的姬夜。
姬夜預演了所有最壞的可能,一把飛扇丟出,靠近門口時又收回,門紋絲不動,下一秒整個門完整的被卸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響。
一把刀,無聲的嵌入了門里,門向內(nèi)倒了下來,漆黑的屋內(nèi)透進來了些許火亮。
在姬夜眼里沒有透露出半點恐懼,一切就是那樣的合理。
這是一個合格的殺手。
殺手從外將門放下的同時,側(cè)身轉(zhuǎn)過帶出武器,瞬間直逼姬夜,姬夜說道,你應該先放迷香的,你這么卸門雖沒有聲響,但是也很容易被人搶了先手。
姬夜認出了殺手,是陳放。
陳放說道,先放迷香,很有可能驚醒里面的人,有很大風險,我曾經(jīng)有過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所以我沒有必要承擔這個風險,外面大雨,這個聲音我能保證不驚醒任何人。我對我自己很有信心,這個時間所有人都應該在夢鄉(xiāng)了,我聽別人說,夜里不睡的人,白天多多少少總會有什么逃避掩飾吧,白天解不開的結(jié),晚上慢慢耗。
陳放站在門口望著姬夜,就像雨夜短巷的抬頭望著姬夜的那一刻一樣,姬夜的衣袍隨著風飄起,像極了天上下來的謫仙人,瞬間陳放都有一絲晃神。
姬夜還是那副慢悠悠的語調(diào),你說的沒錯,姬夜望著窗外,總有些事情值得一遍又一遍的思索,多虧如此,如果我睡著了,此時的我可能已經(jīng)慘死床上了,對了,大哥你真的是要來殺我的么?
一道驚雷劈下照在兩個人面龐上,光照進漆黑的屋內(nèi),兩個人的臉龐顯得尤其慘白。
兩人相視,像是宿命的對決。
過了許久,驚雷的轟鳴聲想起。
雷落遠在天邊,絕非此地,絕非此時。
你入一品了,所以才來找我的對吧。姬夜問道。
嗯,沒錯。沒入一品,我沒有把握能夠悄無聲息的接近你。你的仇家很多,想要殺你,我想至少一品才可以。你在青都的處境如此危險,諸子百家的人要殺你,江湖人士也要殺你,可你還活著,我想一品才可以有殺你的機會,于是我等來了今天。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想法的。我記得咱們兩個沒有什么恩怨。
當我那個雨夜踏入那個短巷的時候,在短巷那么狹窄的地方,我抬頭第一眼望到你就站在短巷的二樓上,我們目光對視的第一眼起,我就想殺了你。
我父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得罪了諸子百家,又是一封廢刀令的禁令,又得罪了江湖人士,確實得罪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你殺我的理由啊。
你的消息,從船上下來的時候就傳遍了整個中原,我不知道是誰透露了你的消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透露你消息的人,不想讓你離開青都,十五日里,你的懸賞金額越來越高,青都沒有廢刀令,甚至沒有嚴格的宵禁,你很是危險。與其便宜別人不如讓我在這里終結(jié)你的性命。
我在青都的消息是孫先生泄露出去的,我住的整個地方是孫先生給我挑的,我找過青都太守并且刻意把我住的地方泄露出去,也是孫先生的意思,這十五日,一品已下的高手,不下數(shù)十位,我都能勝之,一品以上的共有四位,孫先生與他們比試,我受益匪淺,不同于你必須死戰(zhàn),我看高手們的比試就可以進步飛速,所以,這本就是孫先生的意思,沒有什么危險不危險的事情。
姬夜說話間,陳放縮地成寸,飛劍即出,破開姬夜鐵扇的同時,直逼姬夜面門,同時又收手停了下來。
窗外雨聲大作,暴雨傾盆而下,密密麻麻的雨點劈里啪啦的打在屋檐下。一陣陣寒意襲來。
丑時,陳放就已經(jīng)在客棧外等著,青都的八月其實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涼了,陳放望著雨幕,他在等,等自己改變心意,也在等雨聲變大,陳放做過無數(shù)次暗殺,對于殺手來講,等待是一間很無聊很考驗人耐心的事情,但陳放一向等得起,陳放在做行動的時候不會想著往事,只會想著怎么完成,這也是他為什么能達到建安第一殺手的原因。
一個時辰的等待都沒能改變陳放的想法,寅時,是所有人最困的時候,也是所有人入睡最沉的時候,此時的雨聲已經(jīng)大到可以掩飾腳步的聲音時陳放才在進了客棧,陳放重刀敲開了門,沒有聲響,完美至極,只是沒想到,姬夜還沒睡。
聽著窗外的雨聲,姬夜再次咽了一口氣,突然間他想明白了,這個時辰意味著什么,陳放這個人,真是讓人心生恐懼,這一刻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此時雨聲已經(jīng)完全可以蓋過自己的呼救聲。
你當真要殺我?可,你沒有理由,你是我大哥,若是受人所托,別人給的起的我給的起雙倍,我父親是當朝太傅,一日之下萬人之上,名聲權(quán)力金錢不用說我父親,我自己都給的起,你沒有理由殺我。姬夜開始慌了起來,在一個蓄謀已久的一品高手面前,姬夜再也沒有那樣的從容。語速越來越快,可惜聲音傳不出去,雨聲已經(jīng)淹沒了聲音的蔓延。
天下四大世家之中最有權(quán)勢姬家長子,此刻真正陷入絕境。
武斗自然是打不過,只好文斗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青都,而是在建安,那時候的你醉酒鞭名馬,可謂風流瀟灑至極,那時候,九千歲倒臺,我成了喪家之犬,你來找我,說我是殺手榜的第一名,做你的手下,可保我不被牽連,我拒絕了。
可這并不是殺我的理由啊。
讓我說完,新舊勢力更替的場面在建安實在是太常見了,雄踞一方的諸侯到了建安成了階下囚的人我也見過,但在你父子二人身上,我卻看到了正氣,浩然正氣,當朝為官者,文韜武略極高者有,然而有如此浩然正氣卻身處高位者少,你父親身上有妥協(xié),但更多的是堅持,是對正義的堅持。
那更不應該是你殺我的理由。
陳放長舒一口氣,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更要殺你,你父親絕非目光短淺之人,不管是罷黜百家,還是廢刀令,從長遠看來,都是利民,有利于國家,一代人不成,下一代,下下代終能成功,我能看到你父親口中的長治久安的盛世。可是,為什么要把幽州整整十年放在北莽的鐵騎之下,數(shù)百年的萬里長城一朝被攻破,你們姬家是否太過于無情了。
姬家?姬夜心里想著,為什么會用姬家這個詞語,我父親代表的確實姬家最正統(tǒng)的一支,可為什么陳放此刻會用姬家,突然,姬夜想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為什么一定要揮出這一劍。
姬夜說道,我父親,眼里沒有各個世家,天下四大世家,姬,左,柳,凌。雄踞天下,大明西北遼東三郡盡歸姬家,而東北三州十七郡盡歸凌家,這半數(shù)天下,盡歸凌家,這大明的天下可為凌氏?自古以來,凌氏盤踞西北數(shù)百年,西北諸郡只識王令,不聽皇令,皇室焉能心安,天下最能威脅皇權(quán)的本就是自己親自割舍出去的凌家。
先祖皇帝皇三子,封于西北以御北莽樓蘭,數(shù)百年來,數(shù)十代人不曾違詔入中原半步,忠心耿耿,如此,也會落的如此下場?十年血戰(zhàn),朝廷未曾有半絲支持,恐怕朝中大臣只等著凌氏慘敗的消息吧,然后一個個冠冕堂皇的興師問罪。
無論是罷黜百家還是廢刀令,還是讓幽州身處絕境本質(zhì)上都沒有區(qū)別,就跟人們對貓很寬容,對狗反而很嚴苛一樣,貓很少有能威脅到人性命的時候,而狗只要變成成群結(jié)隊的野狗,就能咬死手無寸鐵的人,我父親所作的事情,不過是給所有人套上枷鎖,思想上如此,行動上更是如此,說是枷鎖,其實更多的是規(guī)矩,有了規(guī)矩,弱者才能得到保護,這世道才能越變越好,落到實處,一個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凌家固然重要,可是一個對皇家有著絕對威脅的凌家,確是任何帝王所不能容忍的,凌家無罪,錯就錯在他有謀逆的能力,這一代這種能力可能不會被利用,可誰能保證下一代,再下一代不會出現(xiàn)亂臣賊子。
窗外的雨點漸漸小了起來,陳放低著頭說道,我知道,但作為凌家的人,我必須向你揮出那一劍。
我知道,但你永遠都是我大哥。
陳放收刀入鞘,說道,就跟青都偏僻的地方一樣,當所有權(quán)力集中在一個人手里的時候,總是危險的,誰也不會放心這樣的權(quán)力會導致怎樣的后果。
陳放笑了起來,不過我很看好你。
姬夜看著陳放釋然的樣子,松了一口氣,姬夜說道,大哥你入一品才敢來跟我說這些話啊,其實沒必要的,我們大可交心而談。
我是一個話很少的人,這次入一品,是為了完成孫先生的一個任務,走之前跟你說會話,有些時候,有些事,很難開口,因為冒著反目的可能,所以請你理解一下。
陳放轉(zhuǎn)身離開,姬夜叫住了陳放。
大哥?
嗯?陳放回過頭。
沒什么。姬夜撓了撓頭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好像有好多話要講,可一開口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來了,擺了擺手。
姬夜心里想到,我很滿意,有這樣的對手和兄弟,在這亂世,我真的很滿意。
待陳放走后,陰暗處走出一個人,是孫先生。
孫先生問道,你怎么會這個時間還不睡覺。
姬夜問道,我已經(jīng)很難入睡了如今,并非俺殺的威脅,而是我身體的原因。先生,若是大哥剛剛執(zhí)意出手,你會救我么?
叫我?guī)煾福掖饝^你父親,會保護你平安無事,自會出手。
我與大哥既有世仇之恨,也有同門共業(yè)之情,想來也是奇妙。
你對陳放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是個很好的人啊,不管是武功還是為人都是一流的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倆對換,你是一品的高手,對手是二品的世仇,你會讓他活著出去么?
姬夜陷入了沉思,窗外的雨又突然大了起來。
姬夜答道,我想應該不會,如果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機會,我是不會放下的,一個有威脅的二品,一個世仇的仇人,我一定會全力揮出那一劍。
所以這就是你和他的差別。孫先生揮了揮衣袖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孫先生又走了回來說道,我想了想你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但有一個故事我想講給你聽,是我很小的時候我老師講給我聽的。
問:殺一人以利天下,可以么?
答曰:不可以.
問:為什么。
答曰:殺人的應當是法律,不應肆意剝奪任何人無辜之人的生命。
問:殺了他可以拯救一萬個人的性命,也不應該做么?他無辜,一萬個人也無辜,一個人的無辜和一萬個人的無辜,誰更重?
答曰:一樣重。殺戮無辜,有害國法。害國法而不知,卻以為行的是理所應當?shù)氖拢妓较吕餅閲龘鷳n。
問:那寡人又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情呢?
答曰:是誰要害這一萬人,就懲治誰。如果是另外一個人,就招募勇士除掉他;如果是一個團體,就令執(zhí)法機關敲掉他;如果是天災,便去抗災;如果是人禍,便去問責;如果是制度,便去改革。
這是我景王問政于管式,是我很小的時候我的老師講給我聽的,如今我講給你聽,一次罪惡無比的犯罪無非是污染了水流,而一次不公正的執(zhí)法卻污染了水源,你和陳放的對話我也聽到了,你對你父親的行為還是不夠理解,你在此殺一個陳放,就是對你父親的制度最大的破壞,處人以死的應當是律法,而是不是持刀的劊子手。
孫先生看著姬夜,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個犯了錯事的小孩子一樣,陳放手上沾了太多的鮮血反而沒有浸染自己的內(nèi)心,陳放的眼中比姬夜更多的是寬恕,我行于黑暗之中,卻心向光明,這就是陳放的道,也是為什么陳放最后一刻可以放下劍的原因,也是為什么陳放能入一品的原因。
孫先生繼續(xù)說道,那時候我還很小,不懂我老師講的道理。孫先生嘆了一口氣,如今,我也能漸漸理解他了,理解他口中的正義了。
那先生的老師肯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了。
不,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但確實一個很正直的人,有時候決定人高度的是技藝的精準,而人如何,在于他面對的方向。
姬夜也并不如何明白孫先生說的話,只是順著先生的眼光望著雨幕。
與此同時,百里外,大雨如惡鬼般撲打著一座寺廟,寺廟緊閉,門口的黃色封條被風追的嘶嘶作響,孤廟之中,有一張桌子立在中間,上面獨立著一只蠟燭,在黑暗中發(fā)著慘淡的黃光。
張玄寫道:
強恕而行,求仁莫盡焉
又寫道
眼中無恩怨,唯有大義
雖是寺廟,張玄卻用的卻是道家的最高級的符令,書寫的是儒家所推崇的的氣勢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鋒芒的寫法。
最后的最后,張玄寫下了寫有“天傾”二字的符令丟到了書筒中。
燭滅,寺廟再次陷入黑暗,廟外,風雨如惡鬼般撲向著孤寺。
在青都,對姬夜的最后一宗暗殺結(jié)束了,第十五日,姬夜真正的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對手就是自己的大哥陳放,一個心胸境界比自己還大的人。
也是從這一天起,姬夜真正的開始尋找起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