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深沉，雷聲已歇，大雨已住。

在沉重而晦暗的云層中，有一盞圓月如清涼白玉盤掛起，照著人世間。

帝王將相，貧民百姓，都可仰頭，共賞這亙古永恒的的絕美清輝。

已滅南吳的偏北邊境一處荒村，破敗不堪的老房子，由那鄉(xiāng)下到處可見的野草堆積鋪成，御寒保暖或是夏日清涼都無甚作用，有微弱的燭光在茅草屋中荒蕩，就好像是凄慘的女鬼耗盡了修為，隨時有可能歸于天地間，化作塵埃。

燭光暗淡，空氣中充斥著十分低廉的胭脂香水的氣息，富貴人家的女子向來不喜，其氣味齁香令人不適，但貧賤農(nóng)婦家卻不得不視作珍寶，鄉(xiāng)鄰家小娘子爭面子靠的就是這些個上不了臺面的小物件。

月光透過茅草屋的縫隙灑在已缺了條腿用幾塊瓦片幫忙支撐起的破床上，破床上躺著一男一女。

床上渾濁如老牛的喘息聲已歸于平靜。

滿身臭汗味的肥胖男子癱著臉順手甩下些許碎銀子在油膩的硬木枕頭上，嘴里模糊不清是在咧咧一句臟話，坐在床頭吃力得穿鞋，順眼回瞅了一眼床上的婦人，婦人大汗淋漓，胸膛不住起伏，卻已漸漸歸于寧靜，她感受到了那骯臟的目光，婦人回過頭去，職業(yè)性習慣性地回以一笑。

一陣秋風吹進屋內(nèi)，雖在室內(nèi)，卻吹得人好冷。

肥胖男人瞇著眼睛渾濁開口，說了句：“他娘的臭貨，越來越不對勁了，沒半點徐娘半老的風味。”說著，肥胖男人忽然過去捆了婦人兩個耳光，罵道：“下次老子拿鞭子抽你的時候，別他媽弄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老子看著就惡心，不會好好地叫嗎？要老子教？你現(xiàn)在靠什么賣！”

婦人用早已不復當年嬌嫩的雙手撫了撫被男人弄亂的青絲，臉上微微皺眉，目光黯然，忽又嫣然一笑道：“要不二哥再來一次？”

肥胖男人啐了一口，罵了一聲老了的臟貨，蕩了蕩渾身的肥肉，將一個月未換褪了色澤的褂子搭在肩膀上，踉蹌著離開了屋子。

瞧著男人的離去，婦人臉上不由得微微露出痛苦之色，抬頭瞧著眼縫隙外面的月亮，熟練地整理起衣衫，伸一只手去撿起枕頭上的碎銀子。

夜色更深。

秋也是殘秋了。冬不遠了。

婦人抖了抖身上的灰塵，盯著手中的碎銀，她的眼眸中出現(xiàn)光采，嘴角也像小姑娘一樣微微翹起，這光采絕對不是貪婪，而是清澈的希望之光。

她的生命已然卑賤，卑賤到了深溝，可是她還是有一個調(diào)皮可愛的小女兒，小女兒昨天才掉了舊牙，仍是嬰兒肥稚嫩臉蛋的小娃娃站在大凳子上歡呼著把掉下的舊牙扔到屋頂上，想起她的女兒，婦人柔柔地一笑，也許她許久許久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只有這個時候的溫暖的笑意，像極了她已逝去歲月里的少女時代，那時候的她與那位清秀書生在河邊相遇相戀，在撲閃著螢火蟲的夜晚鄉(xiāng)野間獻出了自己，他說他要赴京趕考，做真正的士子，要她在這里等他，她目光溫柔無限，將頭投入書生的胸膛里，小女子兩眉羞透，輕輕點頭，她仿佛看到了那個似乎可以觸碰的未來。

長亭古道，荒草萋萋，青衫少年郎在她的目光中徐徐遠去。

她嘟囔著嘴，水靈靈的眼睛通紅，但是她還是捂著嘴巴笑啦。

一念他一路平安。

二念他金榜題名。

即使他落榜了，那也沒關系呀，她會做一些個活計，像是縫補衣服，甚至是田里的農(nóng)作她也絲毫不遜色鄉(xiāng)里的男人，但是他舍不得，他希望她的手只是撫琴研墨，她也可以是公主的。

后來，孩子出生了，就叫平安。

后來的后來啊，他成婚了，在京城那邊，沒回來過。

她通紅著眼，哽咽哭泣著，但她勸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這個我懂，一個男人想要有更高的成就，需要有后臺，那個女子應該家里很有錢有權吧，我可以做小的......他會回來接我的。”

后來呀，就沒有后來了。

嫖客在她的身上聳動時，她問了京城的事。

他知道這個為了養(yǎng)活女兒而去做卑賤娼妓的可憐女子還在癡心妄想得想著那位早已顯赫京城的大官。

給老子玉人吹簫吹一個，不要錢的那種，老子就說。

她跪在地上。

等她掙扎著吐盡口中晦物。

大蜀征伐九國，咋們南吳滅亡后啊，聽說京城的當官的都被趕到了大蜀北邊的一個叫五國城的地方，那地方去了就是生不如死啊。

那一夜，她目光呆滯，再無淚水。

沒人知道她想了什么。

夜。同一個夜。

有她去往橋洞底下尋找捉迷藏的女兒，殊不知可可愛愛的孩子手里握著從河里抓來的大魚已安詳睡著。

有五國城的一個曾經(jīng)在朝廷上風生水起暗中剿滅許多政敵貪賄賂無數(shù)的官員盯著被官兵令入至死的妻子尸身，神色冷漠，忽然他手抓冰冷的囚籠，抬頭仰望一盞明月，心里想起了那個她，然后就流了淚。

有已亡的南唐都城護國寺內(nèi)，有個被老和尚拼了命藏起來的小和尚哽咽著飛也似的跑回了寺院，瞧著了佛寺里掛著的尸體，自行挖坑，要去埋那些個尸身都不全的尸體，等到一個高高的土層堆好了之后，小和尚靜靜坐在一旁，向來頑皮不愛念經(jīng)的他卻神色肅穆口中默念著經(jīng)文來超度他的師父們。跑了三天三夜不曾休息的孩子在念完一段經(jīng)文之后，勉強地笑了一笑，便力竭身亡。

有已亡的南平的一個曾清譽滿朝野的宰相藏在一座荒山某處的山洞深處，靠著野果和山澗的泉水勉強為生，洞里還有他的三個妻妾和五個孩子。最忠心的護他一家逃命的最后一個手下說來西楚已滅大蜀統(tǒng)一天下的消息后自行退出山洞在洞口拔刀自刎。他終于狠下了心，八個被涂了毒的野果就在身側，他轉過身子將八個果子遞給了他僅剩的家人，面目慈祥，笑著說道：“孩子們都餓了吧，吃吧。”他的正房眼睛通紅，顫聲道：“必須如此嗎？老爺？”他不再說話。半個時辰后，老人在月下高歌且大笑。：“誓死不做亡國奴”，便身形墜入深崖中。

有大蜀的軍營日夜高歌，金戈鐵馬收復河山，慶祝著天下的一統(tǒng)。

有西楚天子陳慶之按照三弟的逃亡路線終于離開太平城。

他站在茫茫夜色中。

目光是遙遠處。

大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