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曼收拾完碗筷便獨自一人回到了屋里，又玩弄了幾枚銀幣一會后便想要入眠，可是聽著斯特里書房里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心里又裝著事的他無法入眠。

這是他在將近十八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嘗試對弗瑞夫婦的意志做出違抗的舉動。他十分尊重弗瑞夫婦，他也感謝這將近十八年養育之恩。弗瑞夫婦是最好的養父母。他們將他視如己出，他也將弗瑞夫婦視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哈里曼永遠無法忽略二者之間那種天生的疏離感，弗瑞夫婦一家都是黑色的卷發而他卻是金色的直發。金色的直發是米德人的顯著特征，在伊斯特中極為少見，多數有著金色直發的伊斯特人都多少有著米德的血脈。莎莉也經常因此稱他為精靈王子。這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他卻以此為恥。

哈里曼有時總是憎恨自己與別人的不同。為什么大多數人都是黑色卷發，而他卻是金色的直發。為什么大家都喜歡米德的時尚而他卻對此始終提不起來興趣。為什么他總是喜歡看大家都不喜歡看的書，為什么他不是弗瑞夫婦的親生子。

與別人的不同經常會讓別人感到優越，可這種不同卻總是讓哈里曼感到恐慌。與他人的不同總是讓他感到羞恥和不安，每當被陌生人注視時他總有一種渾身赤裸的感覺。

他對今天的事已經做了一些預想，養母莎莉的反應在預料之中，可是斯特里的反應著實讓他有些意外。

養父斯特里雖然是以能言善辯出名的律師，但在家里卻顯得十分沉默寡言，平常也不管事，家里的大小事務一般是由養母莎莉操辦。平常哈里曼跟斯特里的交談也不多，大多數時候斯特里只是呆在自己的書房里，偶爾會對孩子的學業做出一些指導。

但家里孩子都知道的一件事是斯特里在家里平常雖然不管事，可是這個家里重要事務的真正決定權卻是在斯特里手里的。所以雖然這次哈里曼要去米德上學的事莎莉雖然表達了極大的反對，可是斯特里隱約的支持態度卻讓哈里曼放心了許多。

可是雖然如此哈里曼心里依舊十分忐忑。選擇未知的生活需要極大的勇氣，原本他的生活會是十分安逸的。從萊頓公學畢業以后跟海蒂結婚，然后就直接前往伊斯特大學攻讀法律專業，然后的然后就是在養父斯特里的安排下從事法律行業，與以后從事法律行業的文森特互為臂膀。最后他會在六十歲退休，至于他的孩子會和他一樣走上相同的道路。

選擇安逸、平穩、一眼就可以看到死的人生。

與那些因為無法繳納高額賦稅而早早在將血肉揮灑在戰場上的伊斯特青年相比，哈里曼已經足夠幸運。他也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可是他總是有些不滿足，想要拋棄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將自己的未來投注到沒有方向的豪賭中。

他想要追尋擁有無限可能的人生。

思緒流轉，哈里曼忽然想到了海蒂。他對于海蒂其實并沒有什么期待，但他可以十分明顯的察覺到斯特里夫婦十分期待他和海蒂的結合。很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正常青年男女對這種事情的強烈期待。他只是些許的好奇和抗拒。

哈里曼并不喜歡和其他人相處的太近，即使是和最好的朋友理查德哈里曼從沒有成功的完整的向別人傾述自己的內心。有些人一開口你就知道你能和他說多少話，說什么話。有些時候有些話不開口不是因為你不想說，而是因為你知道這樣的傾述毫無意義。

跟家人說的話不會對朋友說，跟朋友說的話不會跟愛人說，跟愛人說的話你不會再告訴其他人。

生命中不同的部分因為不同的人而完整。

哈里曼對海蒂沒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只是依稀的有著一個模糊的印象。海蒂應該是一個有著一頭黑色短發的牧羊女，臉上有著一些雀斑，平時總是穿著最便宜的麻布做成的衣服。喜歡在山上追著羊亂跑。今年應該也快要二十歲了，與哈里曼年紀相仿。她和哈里曼都誕生在摩德時代的末尾。

文森特和格蕾絲出生在原初五年，今年才不過十四歲。養母莎莉還有很充足的時間去準備，去物色。哈里曼卻很快就要準備結婚了。被無數人歌頌的愛情本質上不過是一種庸俗而下流的東西。哈里曼對此并沒有抱著很大的期待。

在摩德的時代大多數人都有著從一而終的關系，愛情更多的是匱乏生活的一劑調味品，更多的情況下愛情只是用來掩飾貴族之間的混亂而下流的私生活。可是在摩德之后的時代一切人們賴以為生的信念都被擊打得粉碎。曾經根本提不上臺面的東西卻被抬進了高雅的殿堂，這實在不得不令人感到可悲。

在金錢至上的原初時代，一切曾經堅固的情感都消失不變，最為柔軟而變化的愛情卻變成了最為堅固的和最能代表永恒的東西。

哈里曼并不關心所謂的愛情，但他卻十分關心誰將和他共度余生。這是無法否認的。他即將和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的度過余生。他平時喜歡嘲諷所謂的愛情，可是當這種事情真的落在他頭上他卻又有些期待那些嗤之以鼻的東西。

不知道那個人平時會怎樣生活，她會不會和他一樣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兩個人在一起都會說些什么，以后有了孩子又應該怎么樣。如果他一個人去米德上學，海蒂一個人在伊斯特會不會無聊，兩個人平時又應該怎么聯系。

這些哈里曼從來都沒有思考過的問題在今天卻折磨的他難以入眠。他不再像平時那樣冷靜的解題，腦子里不再有著宏大的而永恒的命題，而是被一些細碎而私密的情感困擾。這將近二十年的人生他從未如此困擾。

慢慢的，斯特里書房里的聲音逐漸減小。哈里曼的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慢慢的他好像又變成了另一個人。

模糊的意識中哈里曼感覺自己像是十歲那年偷喝斯特里的藏酒一樣。整個人極致瘋狂又極致冷靜。一切都是混亂而顛倒的，眼前到處是錯亂的景象。好像不斷有人走到他面前跟他對話，可是對話的內容卻有時模糊，有時清楚，一直都聽不真切。

“糖豆，你說你是會找一個你愛的人呢還是一個愛你的人？”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哈里曼對這聲音十分熟悉，卻從來沒有見過聲音的主人。因為這個聲音就是已經在他那個無法解釋的夢境中連續出現了十幾年。

這個女聲雖然只占那個奇怪夢境的很少一部分，可是在十幾年連續做一個夢的情況下哈里曼早已對那個夢無比的熟悉，今天的夢好像有些不同。

往常的夢開始總是破碎而復雜的，而這次的夢卻明顯比原來的夢要清晰了很多。而且在這次的夢中哈里曼的自主意識雖然模糊，但明顯要比原來要清醒地多，他的自主意識可以有意識的記憶夢境中的場景。

夢境繼續了，那個名為“糖豆”的人開始了應答。

“嗯，我可能會選擇我愛的那個人吧。”

與糖豆對話的那個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語氣有了一些異樣的變化：“我媽說了，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可是稍微大了一點以后就會想要找個愛自己的人。”

“反正我是想找個喜歡的。”

“我想找愛我的人。”女人的語氣傳來了一種落寞的情緒。

簡短的對話后，有時破碎而密集的聲音在哈里曼耳邊響起，哈里曼聽不真切，只是一會模糊的聽到爭吵聲，一會模糊的聽到歡笑聲，一會又聽到哭泣的聲音。各種聲音不斷地在耳邊響起，哈里曼感覺無數細小而瑣碎的情感涌入了自己的大腦。

他好像忽然對一種東西產生了依戀，但他始終無法明晰和確定這種情感。漸漸的這種情感變得模糊，哈里曼耳邊的聲音安靜了下來，他被埋進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哈里曼忽然覺得有些落寞。

漸漸地他的意識又開始變得模糊，鼻尖聞到了濃郁的酒氣。整個人好像被一種瘋狂而極致的情緒裹挾，他覺得沉重的情緒被烈酒點燃，血液變得和巖漿一樣滾燙。有些東西想要沖出來。他有些話想要說出口。

滴，滴，滴。

耳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嗒。

“喂。”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喂，我有些話想說。”

“啥話？”

“我喜歡你，因為我覺得除了我媽以外你對我最好了。”

哈里曼聽到了哭泣的聲音，又好像是笑聲。他的覺得有一種暖流在身體中流轉。

“你才知道啊！”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哈里曼忽然覺得內心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整個人忽然有了歸宿。這種感覺就像他剛被弗瑞夫婦收養時一頭扎進自己的被窩是一樣的。他被溫暖包圍，整個人充滿了力量，期待一切，渴望一切。

耳邊的聲音變成了呢喃，單調的對話被不斷地提起，哈里曼沒有感到枯燥，他變得十分樂觀，可以從最單調無趣的東西中找到樂趣。兩個人的對話在不斷地繼續。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嗎？”

“。。。”女人陷入了沉默，“糖豆”沒有繼續這個有些難堪和不成熟的問題，哈里曼可以明顯感到一個人的試探和一個人的理解。

兩個人很快就進入兩人其他的話題，但耳邊的聲音開始時斷時續。哈里曼聽不真切，卻明顯感到一種熱情的冷卻。

對話清晰的頻次越來越低，男人和女人的話也越來越少。到后來幾乎每一次聽到男人的聲音哈里曼都可以聞到一種濃郁的酒氣。女人的話也越來也不清楚。但女人每次開口都會對那個叫糖豆的人的情緒造成極大的波瀾。

哈里曼感覺兩個人的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情緒也越來越淡漠。但始終有一根微弱的線在連接著彼此。只要一個人稍稍用力那根線就會被扯斷。

“你又喝酒了？”女人的聲音有些冷淡。

“你怎么知道？”男人的聲音中蘊含著尷尬的笑意。

“你不喝酒話是沒這么多的。”

“歐。”

哈里曼感到有些東西破碎了。他好像一下子喝了一桶檸檬汁，一股帶著痛意的酸楚的強烈情感涌上了心頭，他的舌頭好像被泡進了咸水里。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要不然，我們從頭來過。”男人的聲音帶著些哭腔，可是男人的話卻沒有得到答復。兩個人之間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過了好久男人才再次開口說道。

“我們分開吧，反正也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好啊。”

滴，滴，滴。。。

哈里曼從夢中醒來，他看到了撒到自己身上的月光。這次睡覺的時候他忘了關窗。斯特里書房里早就沒有了聲音，大家應該都睡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像往常一樣在夢里受到驚嚇。可是他的心情卻遠比往常從夢中驚醒要顯得沉重。他這次在夢境中更多時候是以一個獨立的旁觀者的形象出現，可是他的意識依舊與那個叫“糖豆”男人的意識相連，他依舊能夠感覺到男人每一點細微的情感波動。

他可以明顯的認出那個女人的聲音，至于那個叫“糖豆”的男人的聲音，哈里曼感到有些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這個時候哈里曼也沒有心思去思考那個男人的問題。他依舊能感到夢境中殘留的情緒，淡淡的苦澀還縈繞在心頭。

良久以后哈里曼平靜了自身的情緒，他走到窗前看向灑下月光的明月。三大王國的人因為黑教皇的原因對月亮避如蛇蝎，甚至從來不在晚上出門，可是哈里曼卻常常從月光中感到溫暖的情緒。

忽然哈里曼想起來昨天他因為融入金色樹葉而被大地吞噬之時月亮所展現出的奇怪景象。暗淡的圓月變成火紅的赤金色，黑暗的夜空恍如白晝。金色的光點與天空之間構成詭異的循環。

哈里曼不由得抬起頭透過窗戶看向夜空中的圓月，漸漸的銀色的月亮又變成了赤金色，黑暗的天空也漸漸變得明亮，金色的光點出現，大地與天空中的金色光點不斷的交換，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循環。

哈里曼好奇的抓向一個光點，光點停留在哈里曼手中后慢慢變成了一片透明的金色樹葉。跟老亨德格太太所變成的金色巨樹中灑下的樹葉如出一轍。只是這些金色光點所變成的樹葉與老亨德格太太所化身的相比明顯虛幻了許多。

慢慢的手中的樹葉也開始逐漸融入哈里曼的身體，哈里曼正要感受，這個時候一只銀色的小蟲卻忽然跳到了哈里曼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