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妙虛一臉疲憊地回到長樂坊。

今日恰逢旬休之期，李真人正好在宅中歇息。

見到兩個愛徒回家，李真人露出慈愛的笑容，溫和招呼道：“忙了一夜，可累壞了吧。剛好楊縣尉也來了，我特地命廚娘做了幾個好菜，快些進屋用膳吧！”

此時，云清正蜷縮在妙虛身上的乾坤袋中沉思。

剛才與琉璃仙的一番對話讓它獲益匪淺，但仍有許多不解之處需要進一步研究。

譬如天地之力究竟如何進入體內，如何運轉、如何積蓄、如何運用……稍后若有機會，它定要再與琉璃仙討教一下。

妙虛一邊脫鞋，一邊問李真人：“師父，楊大哥什么時候來的？”

李真人紅光滿面地答道：“有些時辰了，我兩人閑聊之際手談了兩局。楊靖小友的棋力不弱，當真是盡興。”

呆在乾坤袋中的黑貓耳朵動了動，聽見下棋立即便勾起了它的興趣。

自從神識進入黑貓的軀體后，云清平素愛好的琴棋詩畫，茶道、香道、花道，大半都無法繼續。

畢竟貓爪子就算再靈活，也無法做到撫琴、寫字、沏茶、焚香等精細的事情。唯獨下棋這一項愛好得以勉強維持。

平日里，云清與李真人一貓一人，總愛坐在棋坪兩側對弈。由李真人執黑白兩子，云清則以講述的方式說出自己的棋路。

久而久之，兩師徒的棋癮便越來越大，隔三差五便要找機會廝殺幾局。

云清從袋中探出貓頭，向李真人問道：“楊靖與師父相比，誰的棋力更勝一籌？”

李真人呵呵一笑，壓低聲答道：“只在伯仲之間。找機會你親自與他對弈一局，試一試便知其中趣味。”

“只可惜現在是用膳時間……”黑貓一邊嘟囔一邊從乾坤袋中輕巧躍出，豎著尾巴小跑進屋內。

云清的棋癮徹底被李真人勾引出來了，無奈它現在是只黑貓的外形，只能借助師父或妙虛之手與楊靖對弈。

“用膳咯！”妙虛興奮地歡呼一聲，將脫下的鞋子隨手一扔，屁顛屁顛地跟在黑貓身后，沖進了屋內。

李真人笑著搖了搖頭，順手將妙虛的兩只鞋子擺正，這才緩步離開。

偌大的宅子里，家具布置很少，就連居住人也不多，除了妙虛和云清之外，就只有一位廚娘和三名白鶴觀弟子在照顧李真人的日常起居。

宅中人丁之所以會如此稀少，完全是因為李真人并不喜歡別人伺候。

除了漿洗衣物、挑水之類會沾水的家務之外，日常的掃地擦灰、修枝除草、砍柴搬磚等粗活雜事，統統是由御靈術所化的“紙片人”來完成的。

若非紙片人既怕火又怕水，否則漿洗衣物，生火燒炭之類的雜事，李真人也想交由它們代勞。

此時，楊靖正端坐在廳堂之中，面無表情地盯著一張紙片人。

這張身高六尺的紙片人，正恭恭敬敬地為他端上各色菜點。

炙鹿肉、魚膾、羊湯、醋葵、蒸糕、三色蜜餞、黍米飯等，一盤盤精致的佳肴被這張紙片人小心翼翼地放置桌案上。

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令人不由得食欲大開。

只是……這張會做家務的紙片人，卻讓楊靖感到十分在意。

他莫名有種想要將它一刀劈開的沖動，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藏著榫卯機擴一類的東西。

紙片人的胸前寫著一個斗大的“壹”字，它是李真人制作的七號紙片人。

它的臉上沒有五官，卻能以某種神秘的方式聽見、看見周遭的一切。

似乎是感知到了無形的殺意，紙片人布好菜之后，就默默地退到了廊柱后面。

它縮頭縮腦地“望”向楊靖，似乎十分忌憚對方的模樣。

當一人一貓沖進廳堂，就恰好看見了楊靖與紙片人遙相對望的一幕。

“阿壹，你怎么縮在這里？”妙虛用力地拍了一下紙片人阿壹的肩頭。

似乎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紙片人阿壹腳下一軟，呲溜一聲滑倒在地。

正橫穿廳堂的黑貓云清挑了挑眉，抬起貓爪毫不客氣地從紙片人身上踩過。

它踏著優雅地貓步，不緊不慢地走向主人席的旁邊。

在那里有一個為它量身定制的專屬小幾，擺放著幾碟廚娘特制的無鹽貓飯，分別是放涼的羊湯，以及切割成小塊的魚膾和炙鹿肉。

紙片人阿壹慌里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抱歉地朝眾人鞠了個躬，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廳堂。

“這個阿壹，今天是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妙虛撓了撓頭，對紙片人的反常舉動感到很不解。

阿壹是跟隨李真人最久的一個紙片人，因為跟隨師父多年，所以靈智較高，做事向來很懂規矩，甚少出現這種失禮的舉動。

正疑惑間，妙虛腦海中又響起了琉璃仙的聲音：“這個小家伙是在害怕。”

“害怕？”妙虛挑了挑眉，小聲嘟囔道。

嬌滴滴的聲音嘻嘻笑道：“楊靖剛才散發出來的殺氣太重，紙片上的附著的低階靈鬼承受不住，自然要躲遠些了。不過嘛……能散發出這種殺氣的人，死在他劍下的倒霉鬼恐怕沒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吧。”

妙虛心中一驚，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倉惶逃離的紙片人阿壹。

在不久前云清與琉璃仙的一番對話中，妙虛剛剛搞清楚了“御靈術”的本質。

所謂的“御靈術”，就是通過自身靈感與有靈智的靈鬼溝通，最終締結主仆契約的一種術法。

通過御靈術締結契約后，靈鬼可被施術者附著在符紙或器物上。每次召喚契約靈鬼時，只需要通過御靈術向相應的符紙或器物上灌注靈力，靈鬼就能借助符紙、器物進行活動。作為驅使靈鬼的回報，施術者注入的靈力會被靈鬼吸收，轉化為他們修煉的所需的能量。契約靈鬼通過不斷吸收積攢靈力，就能夠成長出更高的靈智，甚至修煉出特殊的能力。但假如施術者靈力不濟，御靈術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譬如妙虛制造的三只紙片人甲、乙、丙，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不但靈智成長得較慢，就連行動也比較遲緩。甚至由于妙虛自身靈力太弱，每當他施法喚醒紙片人的時候，甲、乙、丙都會顯得像是打了霜的白菜葉子似的耷拉著腦袋。但是只要換成靈力充沛的云清或李真人施法維持，三個紙片人就會變得精神抖擻，像打了雞血一般不知疲倦。

紙片人阿壹由于長期得到李真人的靈力滋養，靈智已經與十五六的少年相當，實力也比一般低階靈鬼要強。

不過，從阿壹的反應來看，鬼市情報販子羅老歪稱呼楊靖為“黑羅剎”似乎不是純粹在開玩笑。

妙虛隱隱覺得楊靖的過往，可能充滿著腥風血雨。

搞不好，他可能真的殺過很多人，所以才會在江湖上得了個“黑羅剎”的諢號。

結合昨日他說過的那句“我的劍，殺過太多不該殺的人”，妙虛幾乎已經可以幻想出楊靖穿著夜行衣持劍殺人的畫面。

然后……妙虛忽然兩眼發直，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之中。

此刻，他的思緒好似一匹脫韁的瘋馬，撒開四蹄在岔路上瞎跑。

妙虛正幻想著，楊靖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獨自提劍殺入某山莊。他憑一己之力對戰莊內幾十名高手，不但輕松擊退圍攻的人，還在高妙的劍陣中瀟灑地殺了個七進七出。

最后在凄冷的月光之下，山莊百十余口人全部橫尸在他劍下。

最令人發指的是，就連看門的大黃狗旺財也沒有逃過一劫。

“嘶……太殘忍了。”少年咧著后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琉璃仙嚷嚷道：“喂！臭小子，你究竟在瞎想些什么？靈識空間內的靈力波動忽然變得這么詭異……”

妙虛猛然回神，不由得尷尬一笑。

片刻后，當李真人入席之后，眾人都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妙虛一邊大口喝著羊湯，一邊對楊靖道：“楊大哥，今天特地上門來尋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楊靖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一臉平靜道：“昨夜，萬年縣衙冰窖中存放的五具尸體不翼而飛了。”

“什么！”妙虛立即便聯想到沈四娘以及賀知竹等四名刺客的尸體，一口羊湯差點沒噴出來。

李真人也停下筷子望向楊靖，就連低頭進食的黑貓也停止了進食的動作。

一瞬間，整個廳堂變得鴉雀無聲。

楊靖將魚膾沾上蘸醬，淡淡道：“如大家所想，失蹤的正是沈四娘和四名刺客的尸體。不過我早有防范，已經留下了可追蹤的線索。”

端著羊湯的妙虛不由松了口氣，雖然不知是什么人斗膽盜竊尸體，但只要能追回就不算太糟。

沈四娘身上的神秘劇毒以及傀儡咒，都是重要的證據，若尸體失蹤，很多事就說不清了。

“是賀知竹所在的刺客組織，趁夜將尸體竊走了嗎？”妙虛問道。

楊靖將魚膾放入口中細嚼，只覺魚肉爽嫩彈牙，配合蘸醬咸中帶酸的味道，將河魚甘甜鮮美的滋味襯托得格外突出。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妙虛和李真人，正色道：“他們并沒有出手。因為現場勘察的痕跡表明，失蹤的五具尸體是自己‘走’出冰窖的。”

“尸體自己走出冰窖？”妙虛顯得更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