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虛眼中的白霧迅速消散，因靈識回歸瞬間無法找回對自己身體的控制，他再次向后栽倒。

不過幸運的是，妙虛沒等到屁股或者后腦勺落地的疼痛，而是撞入了一個強有力的臂彎中，緊接著楊靖熟悉的冰塊臉映入了他的眼簾。

有了上一次觀看通靈的經驗，楊靖早有準備，適時扶住了即將栽倒的小道士。

“有什么收獲。”等妙虛扶住案臺站穩，楊靖才語氣平靜的詢問。

雖說跟隨亡者靈識體驗了好幾個記憶幻境，但在現實中不過經歷了短短幾息的時間。

妙虛奮力甩了甩頭，試圖擺脫昏昏沉沉的狀態。

剛才的通靈，似乎有別于往日見到的殘念幻境，每個細節都顯得十分真實。

而各種細節因為妙虛靈識的回歸，也在不斷地灌入他的身體。

支離破碎的影像組合成一片光幕，不斷映入他的眼簾；高低混雜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囈語，不斷灌入他的耳中。

這對靈力消耗也格外嚴重，妙虛如今的頭腦中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你等等……讓我理一理。”妙虛扶著腦袋，抬手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他記得自己在靈識回歸的瞬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必須努力回想一下。

抬眼看見賀知竹骨瘦如柴的尸體，以及尸體胸膛上的箭傷，妙虛眼前的記憶碎片似是找到了各自的順序，瞬間連接成了有意義的畫面。

“我想起來了！這個人叫賀知竹，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叫阿依慕……”妙虛抓著楊靖的袖子激動道。

楊靖怔了怔，然后微微點頭。

他那位故友的兒子確是叫賀知竹……

緊接著，妙虛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在記憶幻境中的所見所聞講述了一遍。

包括在賀知竹記憶幻境中一閃而過的胡須大漢“財叔”，還有被他們稱為“將軍”的白袍男子。

“我發現那個白袍男子的后頸處有一條豎直的紅色細痕。”

在脫離記憶幻境的一瞬間，妙虛看見白袍男子扶著阿依慕的肩頭轉身回房，他后頸下方的小片肌膚上，竟有一條緋紅的豎直細痕。

“它與沈四娘尸體浮現的傀儡咒痕跡幾乎一模一樣。”妙虛沉聲解釋道。

楊靖道：“你懷疑交河城那位將軍，也被暮光閣種了傀儡咒？”

妙虛又猶豫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他手心卻好像沒有傀儡咒的痕跡，這需要進一步確認。”

緊接著，他轉過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賀知竹的遺體。

與賀知竹的靈識溝通過后，妙虛不禁產生了幾分憐憫之情。

瘦削、干枯、衰敗……

賀知竹死前的狀態已然很糟糕，但還是接下了刺殺楊靖的任務，想必是非常缺錢。

從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變成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賀知竹從交河城來到長安的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深深嘆了口氣，將白布重新蓋回賀知竹的尸體。

“我不是很確定這三個記憶幻境暗示了什么。他對阿依慕究竟是愛還是恨？”妙虛從小就在道門長大，對紅塵中的男女情事僅僅是一知半解。

“他若不是傻得透頂，終究會明白阿依慕射他一箭是為了救他。”楊靖淡淡道。

“那他死前最強烈的愿望，應該就是救出阿依慕。”妙虛垂下頭，感覺自己心頭似被壓了一塊巨石。

按照李真人的吩咐取完沈四娘的尸血，妙虛將小瓷瓶塞回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掀開覆蓋冰窖入口木蓋，露出頭頂的一片天空，楊靖根據夜空中星辰的位置，很快確認了現在的時辰。

子時，陰極而陽始至，正是陰陽更替的時候。

“看來要揪出刺客幕后的金主，必須得走一趟鬼市。”楊靖從冰窖中躍出，輕盈落在平地上。

然而，就在落地那一瞬，楊靖敏銳地察覺到身邊的氣息有一絲異樣。

無數場浴血廝殺早已把楊靖的對敵招式錘煉得如同本能反應，眨眼間他腰間的障刀已然出鞘。

清冷的月光照射在刀身上，折射出陣陣寒光。

也難怪楊靖的會如此緊繃，因為這身影就站在地窖門口十步以內，而他推門之前卻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氣息。

對方莫非是個高手？

不過，楊靖隨即就看見黑暗的樹叢中亮起兩點幽綠光芒。

他夜視能力強于普通人，一眼就分辨出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屬于李真人宅中的那只黑色貍貓。

“你的貓跟來了。”楊靖還刀入鞘，朝著在冰窖底熄滅浮火符的妙虛低喊了一聲。

令楊靖略感疑惑的是，為何自己剛才會做出錯誤判斷，竟然認為樹叢中的那道氣息是個高手？

“啊！他來了嗎？”妙虛頓時喜出望外，連滾帶爬地從冰窖中掙扎出來。

云清果然是自己親師兄，嘴上說饒不了他，但一到關鍵時刻還是會擔心他的安危。

妙虛把黑貓抱在懷里用力磨蹭，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離我遠點，少在這里討好賣乖！”黑貓云清一邊在妙虛懷里奮力扭動著身體，一邊嫌棄地大聲嚷嚷。

不過在楊靖聽來，黑貓只是在發出喵嗚、喵嗚的軟萌叫聲。

這一人一貓的感情真是好……

楊靖素來冷峻的臉上，十分難得的流露出一絲輕松的神色。

“你們不是要去鬼市嗎？還不趕緊走！”云清用前爪奮力的抵住妙虛的額頭，大聲提醒道。

“對啊！”妙虛陡然醒悟。

剛才他聽見楊靖說要去鬼市探聽消息，心里早就已經樂開了花。

那可是什么稀奇玩意都有，運氣好能淘到寶貝的鬼市啊！

他做夢都想去看一看！

妙虛忙掏了掏自己的乾坤袋，然后悲哀的發現自己一個銅板都沒有帶出門。

“就你偷藏的那三兩金子，在鬼市能買到啥？”黑貓云清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偷藏了三兩金子的私房錢！！！

妙虛吃驚地瞪著黑貓，嘴里幾乎能塞下一個鵝蛋。

“你有什么是師兄我不知道的？”黑貓瞇起眼睛，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妙虛當即想起了枕頭底下藏著的栗子酥，以及床底下那包沒有聽師兄話扔到池塘里銷毀的“丹食”。

他對云清露出了一個略顯僵硬的假笑，心虛地眨了眨眼睛。

為了不讓小師叔辛苦研究出來的“丹食”被發現，他還是趕緊轉移話題為妙！

“不是說去鬼市么？什么時候走？”妙虛把黑貓塞進乾坤袋，轉過身一臉正經地詢問楊靖。

“現在。”楊靖簡短回應，“若騎快馬，一盞茶的時間就能到。”

鬼市，聽起來陰森可怖，但說白了就是個“夜半而合，雞鳴而散”的市集。

廣義上的鬼市在長安城有好幾處，但真正的鬼市卻是隱于青龍坊的一處廢棄的寺廟之中。

憑著能在晚間巡查的特權，兩人換了一套普通的衣服，便著騎快馬朝城南的青龍坊奔去。

進入青龍坊，妙虛遠遠便望見廢寺的殘垣之內隱隱透出一片光亮，他的心情不由緊張起來。

早就聽說鬼市賣的東西神秘，規矩也古怪。

在鬼市做買賣的“鬼商”一般在三更時分掌燈出攤，五更雞鳴前收市。

而且，無論是買家還是賣家，都需要蒙面或者戴上面具，隱藏自己的面目，遵守“貿易不相見”的規矩，否則就要被轟走。

此處魚龍混雜，既有賣假貨的，也能淘到許多街面上買不到的稀罕物件，譬如先秦的鐘鼎、書圣的字帖、南海的鮫綃、東海的夜明珠、珍奇異獸、罕見的兵器、符咒、丹藥，甚至是五石散、阿芙蓉、曼陀羅花、鴆羽等毒物。

光是想想，妙虛就覺得既興奮又刺激。

不消片刻，妙虛和楊靖來到了廢寺的一側。

兩人翻身下馬，將馬韁系在墻外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然后用事先準備好的布巾把口鼻蒙好。

此處的墻體坍塌了半邊，露出了一個可容人通行的巨大的豁口。

剛通過豁口，他們便被十來個戴著鬼面的黝黑大漢攔在了原地。

這些戴鬼面的大漢個個身高八尺，膀闊三亭，上身只著一件對襟的半臂短衫，露在外面的肌肉虬結如小山般隆起，顯得十分彪悍。

妙虛見那一伙大漢來勢洶洶，腰里都別著三尺長的橫刀，不由往楊靖身后縮了縮。

他素來只有腳下逃跑的功夫利索，最不善于與人打斗，若一會兒打起來，也只有楊靖能夠抵擋了。

這伙人把他們向當中圍攏，其中兩個最壯碩的大漢一左一右往那一杵，在妙虛面前就似兩座黑鐵塔。

楊靖是鬼市的常客，自然知道規矩。他伸手往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了個東西握在手里冷冷道：“行個方便。”

黑大漢抬手接過來，然后攤開一看，是三顆黃澄澄的金豆子。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金豆子自然是好使的。

兩個壯漢也不多言語，揮揮手往兩邊一退，眾鬼面便似潮水般自動分開，讓出一條窄道。

楊靖微微點頭，領著妙虛從容地走過。

妙虛驚魂稍定，邊走邊低聲嘟囔：“這鬼市怎么還有看門的？”

黑貓云清從乾坤袋中跳了出來，抖了抖油亮的皮毛解釋道：“那是維持秩序的鬼吏，如同城中的武侯一樣。”

說罷，云清踩著標準的貓步，細長的尾巴高高豎起，步伐輕快地走在最前頭。

鬼市，云清可不止來過一兩回。

平日里，除了偶爾會跟師父來采購小師叔指定的藥材之外，它閑來無事也會到鬼市逛逛。

對于一只貓來說，宵禁自然形同虛設，只要它樂意，太極宮里擺著的龍椅也敢上去滾一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