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出現在這里？我將要往哪里去？

每個人幾乎都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有些人找到了答案，更多的人終其一生也無法找到答案。

韓飛覺得杜鵬找到了。

杜鵬犯事兒了，疏浚拒馬水時貪墨了紋銀三萬兩被人舉發——當然是被陷害的，但皇帝陛下震怒，令人即刻將其鎖拿進京問罪。

是的，百名騎士入城便是為他而來。

一名傳旨太監就能辦的事情，按說是用不著這么多親衛緹騎的，但看消息傳開后洶涌的民情便可得知，皇帝陛下還是小瞧了杜鵬的影響力。

由于清涼山的環抱，云州城內的人只有攀上高峰才能看到太白星孤獨的懸掛在東方的天空上。

穿過巡撫衙門外密不透風的人群，進得大門時，韓飛早已是額頭見汗，氣喘吁吁了。

這還得虧了有紅梅和東方雪晴照應，不然就憑他這身子骨兒根本就不可能擠進來——殺手最有耐性，那個姓上官的殺手逃之夭夭，短時間之內應該不可能再出現。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昏黃的氣死風燈懸掛在大門飛檐下方，人群寂靜無聲，很難相信他們已經在長街上等了整整一夜。

韓飛忍不住回首打量了一眼，人們神情肅穆，憤怒的情緒早已壓抑，只有明亮的眼睛內尚能找到一絲痕跡。

云州城拋開駐軍其實百姓人數并不多，在冊者不過兩萬三千二百七十三人而已，除去老人與孩子，青壯不過萬數。

都是些百戰之余，敵人的鐵蹄與弓弩刀槍可以奪走他們的生命，卻從未戰勝過他們的靈魂。

和夢境當中的華夏人多么的相似啊，都是黃皮膚，黑頭發，說的是同樣的語言，任何磨難都無法讓他們退縮。

韓飛忽然仰望星空，星辰正在漸漸淡去，霧氣漸起，有風自北而來，風中有沙。

杜鵬的住處是一間十分清雅的屋子，擺設簡單，只有一桌一椅外加一張單人床而已——他中年喪妻，自后并未續弦，只有一個名叫杜鵑的小妾伺候他的起居。

床鋪上青色棉布被子早已洗的發白，定北公端坐其上，離其不遠還有一名白衣女子，韓飛看到她時不禁大吃了一驚，居然正是昨日在三樣酒館見到的那位頭戴斗笠之人。

“見過金霞公主。”韓勝淡淡吩咐道。

韓飛一怔，記憶中忽然冒出一個個子矮矮的小黑丫頭，那是來自本體的記憶，十年前本體曾經和韓勝一道回京述職，郭靜妃為了表示對韓勝的榮寵之意，將韓飛接入靜安宮住了半個月，于是他便認識了郭靜妃的獨女金霞公主。

白衣女子晧腕如雪，手指若青蔥一般，端坐床上，身段妖嬈，氣質出塵，和記憶中的那個女孩子簡直有了天壤之別。

“昨日已然見過，世子無需客氣。”金霞公主語氣淡淡的說道，斗笠四周垂下的黑紗微微晃動，韓飛眼尖，發現她的臉上居然還蒙著那層粉紅色的面紗，艷若桃花。

“邊疆苦寒，公主不在京都享福，怎么跑這兒來受苦了？”韓飛到底還是微微躬了躬身，接著看向桌旁端坐的杜鵬背影：“不會是為了杜大人吧？”

“本宮若說此行是為你而來不知你信不信？”金霞公主的語氣依舊平靜，詞鋒卻忽的化作了刀鋒：“還有，聽你語氣，莫非對朝廷決定不滿么？”

韓勝并未急著替韓飛解釋，那邊杜鵬卻轉過了身，默默的注視著兩個言語交鋒的年輕人。

出乎他的意料，韓飛竟然毫不退縮，針鋒相對：“不滿又如何？杜大人為官剛正不阿，兩袖清風，為百姓做了無數好事，尤其還傾盡家私創建貧民書院武院，讓口無余糧之子弟也可讀書識字強身健體……”

“不過就是創了座書院一座武院罷了，聽你這意思，莫非比老公爺安定北疆之功還要高不成？更不要提皇爺爺驅逐北蠻，救民于水火……”

“先皇對黎庶是救命之功，沒有他，百姓恐怕至今仍舊生活在北蠻統治下的水深火熱之中。但不能就此貶低杜大人的功勞，你可知道，一人學文習武，可以改變最少三代人的命運。人雖然生來并不平等，但誰也沒有權利阻擋底層之人向上奮斗，杜大人恰恰就給了那些人一個希望，功參造化形容也不為過。若你不信可以出門看看，府外那些人會告訴你他們心目中的杜大人究竟是什么樣！”

杜鵬目泛異彩，他從未想到這個讓他瞧不上的窩囊廢世子居然會是自己的知音。

金霞公主忽然笑了：“呵呵，光會拍馬屁，這么多年你果然沒有任何長進，虧得父皇還想讓你當本宮的駙馬呢。”

“呃……”韓飛猛的瞪大了眼睛，腦海內瞬間掠過無數念頭：“你是說，你此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沒錯，我要看看你夠不夠格當我的駙馬，如今看來，此事可以休矣。”

韓飛忽然深深的鞠了一躬：“多謝公主成全。”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

“哼，少給本宮用什么欲擒故縱之計，總之此事作罷，父皇要敢逼迫，本宮寧死也不答應。”說罷金霞公主起身出屋，臨出門還不忘回頭看了韓飛一眼。

韓飛相信，若非黑紗阻隔，迎接自己的肯定是狠狠的一個白眼兒。

裝的神神秘秘，原來不過就是個沒長大小丫頭罷了，又豈知帝王心術呢？

“父親，適才那金霞公主所說之事有圣旨嗎？”

韓勝搖頭道：“未見明旨，不過陛下確實數次向老子透露過想要招你為駙馬，都被老子拒絕了。”

“那就好。”韓飛無所謂的說道，轉而沖杜鵬深深一躬，誠懇的說道：“叔父此次蒙冤入京定可逢兇化吉，小侄特來送行，還望叔父不要氣餒，務必珍重。”

“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風雨欲來，一旦那天真的到來，老夫只希望我和你父親多年心血莫要毀在你的手上。”

杜鵬冷冷說道，原本他還被韓飛那番話扭轉了一些對他的看法，被金霞公主一說他又變了，早就知道此子很會討女孩子歡心，如今居然拿來對付自己。

性格轉變又能如何？鯉魚再漂亮也難越過龍門成為翱翔天際的祥龍。

“杜大人，時辰不早，該上路了。”

一名身穿玄袍，袖口繡有四爪金蟒的精壯漢子忽然進門，對杜鵬躬身說道。

杜鵬回頭看了眼韓勝，撩起袍腳大步出門，再未看韓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