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就是……軍校？”

雖然對尼古拉斯的不靠譜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雪嵐通過傳送陣真的來到那里時，他還是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傳送陣的出口正好位于整個學校最中央那座高大的鐘樓之上，放眼望去，一望無垠的黑色城墻在地平線蜿蜒著包圍了整個校區，無數用巨大的黑色巖石砌成的建筑按照某種雪嵐理解不了的玄妙布局坐落在圍墻內，用黑色石頭鋪成的卵石路穿插了整個校園，而在每幾處卵石路交際處，總會矗立著一座就連底座都是用上好墨玉雕刻而成的通體漆黑的黑鐵雕像，就連地平線上隱約可見的大門處，也能看到用特殊材質制成的半透明漆黑石碑鐫刻著這所學校的名字。

而整座校園除了黑色以外的唯一色調，則是在花壇里盛開的嬌嫩鮮花……然而，除去幾乎被掩蓋著得嚴嚴實實的綠色花枝外，所有露在花壇之外的花瓣，全部都是白色，不是百合般純潔的嫩白，而是單純的，死氣沉沉的白色。

這些花，與其說用于充當景觀的花卉，還不如說是一個圍繞著棺木的巨大花圈……而這所軍校本身，就是那個通體漆黑的巨大棺材。

想到這里，雪嵐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不出意外的發現，這座鐘樓連同其內部鋪設的地一如既往的是那遍布了整個校園的漆黑。

“歡迎來到鷹巢，雛鳥。”一個沙啞怪異的聲音響起，不知何時，一個身著和校園主色調一樣沉悶的漆黑軍服的男子拄著拐杖來到了雪嵐身后，他的喉嚨處有著一道縱使愈合多年看起來仍觸目驚心的傷口，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得他的聲音如此怪異，“雖然我知道，你們這些雛鳥在未長成之前更喜歡稱呼它為活棺材。”

這真是很恰當的稱呼。

雪嵐在心中如此想著，卻還是轉過身來，將右手置于左胸之上，身體站得筆直，沉默的望著對面的男子

“按照資料，你來自外城區，甚至剛入伍時還因為某些大人物幕后的操作失去了使用基因藥劑的機會?！倍读硕稕]拿拐杖那只手上那張薄薄的紙質資料，男子有些好奇的問，“所以我很好奇，你這只雛鳥到底是怎么在沒受過訓練的情況下就了解到我們學校的軍禮的?！?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是送葬用的軍禮?！毖蛊届o的眸中里微微蕩起了些許漣漪，他回憶起那天，在漫天的天使追殺之下，一行人對著遠方已經不在人世的同伴，肅穆的獻上自己最后的敬意，而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做出這個動作，一方面是因為他只知道這個軍禮，更多則是因為這校園里彌漫的死寂氛圍。

“是，但這也是我們學校的軍禮?！蹦凶游⑽⒁恍?，神情中說不出的灑脫從容，他拄著拐吃力的轉過身，朝著身后的一扇半掩著的門走去，“每次你們這些雛鷹傳送來的地方都不是固定的，但既然你來到了這里，那就是有緣分，總有些東西，該給你看看?！?

雪嵐點了點頭，邁步跟了上去，他沒有去攙扶，雖然面前男子的大腿齊根而斷，但是他知道，對方不需要憐憫，因為男子縱使只是站在那里，都有一種鐵骨錚錚的傲氣在無聲的散發。

他的身體是殘缺的，但他的精神，強大健全得讓人敬畏。

“這是……”

昏黃的燈光在不大的屋內亮起，然而映入雪嵐眼簾的，卻是比外面校區那極似墓園的校區更為震撼的場景，數不清的黑色盒子密密麻麻的填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雖然有架子相隔，但也僅僅只在屋內留下一條勉強讓人側身而過的狹道罷了，而在每個盒子上面，都刻著一個小小的名字。

是的，沒有照片，沒有生平，只有名字。

雪嵐忽然有些茫然，當他看到這些黑色盒子時，第一反應便是骨灰盒，然而又有誰見過一個人死后不留下照片，不留下生平，僅僅只有一個寒酸得到極致的姓名……重名的那么多，誰知道你是誰。

“不用想了，這些就是骨灰盒?！彼剖遣碌搅搜剐闹械囊苫?，男子咳嗽一聲，緩慢的說道，“原本那些死倔的老家伙連姓名都不想留下，還是我們這些年輕人據理力爭，足足吵了好幾年，最后才把名字留下來的?！?

雪嵐有些吃驚的望著男子，望著對方那花白的頭發，明顯經歷過歲月沉淀的滄桑面容，明顯在生死間掙扎過多年的創傷，這些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和”年輕人“這三個字聯系起來。

“那些老家伙就和你們這些雛鳥想的一樣，只留下姓名嘛，重名的那么多，誰知道他們誰是誰。”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曾經聲帶幾乎被神靈的火焰整個燒毀，所以他的笑聲無比的凄厲難聽，但他卻真的在笑，笑得無比開懷，漸漸的，他不笑了，眼角里卻有淚光閃爍，“然而，怎么會忘卻呢……又怎么能忘卻呢……我其實，一直都記得，記得無比清晰?！?

“這個盒子里裝的是第一任第三戰區參謀長，為了阻攔當年數十主神聯手而來的進攻，他燃燒了自己幾乎全身的鮮血，最終打掃戰場時，我們幾乎都以為自己從血泊中翻出來的是具干尸；這個盒子里裝的是第三十八獨立師的師長，在那場確定人類生死存亡的最后戰爭中，他親手將自己的兄弟，妻子，以及所有血脈后代都送上了戰場，當戰爭終于結束的時候，除了他這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其他人全部戰死沙場，就連他自己也身受重傷，最終治療艙都難以挽回他的傷勢，只能勉強再維系了他幾年的生命；這兩個名字都叫羊超的家伙，左邊這個是烈營的第一批成員，他曾經參與了圍殺神王宙斯的那場戰斗，右邊那個曾是血營最出名的戰爭瘋子，他在四肢盡斷的情況下愣是用牙齒將一名主神活活咬死……”

男子用粗糙的手捧起一個又一個盒子，輕輕摩挲著上面那微微凹進去的一個個名字，如數家珍的報出他們生平，隨著他的介紹，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在屋內緩緩彌漫，不是那種令人厭惡的銹腥味，而是獨屬于那個時代的，鐵血的氣息。

雪嵐沉默的跟在男子身后，他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換做一個人，定然會為這些曾為守護人類犧牲自己的前輩悲痛不已，但對于他而言，這些只不過是躺在盒子里的枯骨，至少對于每天食不果腹，為了獲取一份微不足道的食物都得冒著生命危險的外城區人來說，所謂的民族大義，人類存亡都只是美好的童話罷了。

既然是童話，那就不能當真。

腦中浮現起外城區那破爛的建筑，骯臟的水溝，滿是垃圾和蒼蠅的街道，雪嵐甚至有想過，如果神靈那邊能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那么被他們圈養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說到底，他只是想活著，只是為了活著罷了，所謂的參軍，所謂的英勇作戰，其實都只是為了讓自己以及妹妹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已。

“打擾了……你是誰？！”一個聲音在雪嵐身后響起，不過很顯然，他對于雪嵐這個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人影更為意外。

“他是新報道的雛鳥。”男子仿佛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緩慢的將手中的盒子放回原處，以拐杖為支點轉過身來，雪嵐驚訝的發現，在那短短一瞬間，他似乎蒼老了十歲。

“又是哪個老伙計去了？”男子猛烈地咳嗽起來，哆嗦著從懷里摸出一瓶藥，倒出一大把胡亂的塞進嘴中，大口咀嚼著咽了下去。

“奧爾夫教授于昨夜，逝世?！笔掷锱踔褪覂纫荒Ｒ粯拥暮谏腔液械那嗄晖凶拥臓顩r沉默了許久，最終在他愈來愈發熾熱的逼視之中緩緩說出了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名字。

“……是他啊。”服下了藥后面色緩和了許多的男子拄著拐杖從青年手中接過骨灰盒，吃力的朝里面走去，雪嵐看到，青年在放手骨灰盒之后做出了自己不久前剛剛做過的動作，用肅穆的眼神一直注視著男子將骨灰盒放到架子上的空位上，然后重重低頭轉身離去。

“他剛剛說的是……教授？”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一直作為旁觀者被晾在原地的雪嵐似乎看懂了許多，卻又生出了更多的疑惑，在青年離去后，雖然明知打擾一個沉浸在悲傷中的人是不禮貌的舉動，但雪嵐還是按耐不住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是的，教授，雖然他以前曾是叱咤疆場的一名將級軍官，但是他現在，只是鷹巢的一個教授?！鞭D頭望著雪嵐，男子毫不遲疑的給出了回答，在他看守這里的這么多年來，已經有無數年輕的雛鷹問過這個問題，所以他自然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們……”

“他們曾都是這所學校的教授或老師，他們死前最后一段時光都在這里?！蹦凶铀抗馍铄涞耐且慌排牌岷诘墓腔液校八麄兊纳眢w已經不允許他們再與神靈直接交戰了，但他們選擇了這里作為他們生命的最后戰場，繼續戰斗。”

“最初的那一批老家伙曾經說過，如果他們能將自己的戰斗經驗傳授給以后的雛鷹，那么至少，他們能夠在未來的戰場上多一分存活幾率。”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男子臉頰滑落，雖然他曾以為自己早就不會落淚了，但那顆淚珠卻確確實實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如果他們老老實實的養傷，以現在的醫療技術，他們肯定還能活很久，但他們寧愿將自己最后殘余的生命燃燒在這里，也不愿意在精心呵護下小心翼翼的多活那么些年。”

“真是一群……蠢貨?！蹦凶雍敛豢蜌獾脑u價道，“然而……我自己，也是那種蠢貨?！?

用自己的生，換取別人的生。

雖然不知道確切的數據，但雪嵐清晰的知道，能夠有那么多在生死一線中存活下來的老兵作為教導，從這里走出去的士兵在戰場上與神靈相遇時，定然比其他的士兵存活率高出許多……有了如此直觀的認知，雪嵐終于理解了先前所聽到過的“犧牲”二字真正的含義，望向那黑色盒子的眸中不再是淡漠，而是一種混雜著敬佩與不解的復雜情緒。

或許是天性薄涼的緣故，雪嵐覺得自己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像他們一樣無私的奉獻自己以去成全別人，但正因如此，他才覺得，這里所靜靜躺著的無數英魂是如此的……偉大。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的軍禮，就是送葬的禮儀?！陛p輕拍了拍同樣用黑色合金制成的架子，男子淡淡的說，“你覺得這里像所棺材，因為，這所學校，本身就是我們這些廢人的棺材，昨日還在課堂上和你侃侃而談的老師，也許第二天就會因為重傷復發而離開我們?！?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送葬?！蹦凶拥难劬Χ溉涣亮似饋?，就如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閃閃發光，“我們守著的是墳墓，但我們希望，你們走出去的時候，是新生?！?

他們曾經都是戰場上叱咤風云的戰神，但現在，他們只是這里的老師，一群守著自己注定墳墓的垂垂老矣的守墓人，他們甚至不需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因為他們知道，從這里走出去，展翼飛翔的雛鷹，最終會代替他們在那生命如草芥的戰場上活著，燦爛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