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春風吹酒醒，一樹紅妝照花臺。

那透過窗楹，映入端木易眼簾的桃花朵朵，將春回大地的訊息帶進深宮。

為了欣賞這良辰美景，端木易戰(zhàn)勝了初春時節(jié)的慵懶，從臥榻上爬起，迅速地換好了衣服，往殿外踱步而出。

推開殿門，清晨的空氣尚有些微冷。端木易迎涼，打了個寒顫。

又前行幾步，出了回廊，任陽光灑落在身上，方才感到些溫暖。

他抬起頭來，閉著雙眼深深地一口氣，又睜開雙眼，看向那乍放的滿枝桃花，贊嘆一聲：“好美的桃花，好美的春色。”

本是來了興致的一句感慨，不想竟被來往伺候的宮人聽到。

一位年紀少長些的宮人，應(yīng)是幾人中管事的，膽子大些，在一旁應(yīng)承道：“先生好雅興，如今三月方盡，正是桃花陸續(xù)盛放的時節(jié)。這宮里到處鐘靈毓秀的，此花也定是受了先生的福澤，才開得這般嬌艷。”

端木易聽罷，得意地彎起了嘴角。

他本還在為自己悶騷的一面被人發(fā)現(xiàn)而尷尬，哪知這宮人竟如此能說回道。

這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捧得端木易心里甚是暢快，倒當真是潤物細無聲。

不過，這宮人的話倒也提醒了他一件事——四月到了，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來了，而他，也該去祭奠一下故人了。

去年花開時，桃李香盈袖。挽弓春風里，把酒黃昏后。

今年花開時，桃李笑依舊。無人更同飲，淚浸春衫透。

憶起自己曾答應(yīng)冉五叔，要在以后每年桃花盛開時，溫一壺酒敬他，端木易不禁有些想回故土看看了。

于是，他往嬴無忌的寢殿走去，打算跟這個徒弟說一聲。

走到寢殿門外時，端木易才發(fā)現(xiàn)嬴無忌早已起了床，此刻正在用著早餐，而顏顏也待在一旁。一時間，他竟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

“師傅！快進來啊，顏兒姐姐做了好吃的，快來嘗嘗。”嬴無忌抬頭看到端木易在門外踟躕，趕緊欣喜地喊道。

“哦，什么好吃的啊，我看看。”無奈之下，端木易只好拿出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晃晃悠悠地走進殿內(nèi)。

“是糜子燜飯。”嬴無忌趁著端木易答話的空當，又咽了一口飯才說道。

端木易走到跟前，低頭看去，只見碗中盛著金黃的小米飯，里面還摻著些枸杞和大棗。那飯瑩瑩透亮，如掛著層流淌的水晶。而散發(fā)出來的香甜氣味，更是讓人垂涎欲滴。

“咕嚕～咕嚕～”端木易的肚子難以掩飾地暴露了他的想法，這讓他一時有些不好意思。

聽到聲音的顏顏掩面而笑，而嬴無忌則是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這個師傅，想要痛快地嘲諷一番，卻又強忍著不敢樂出聲來。

“不是說讓我嘗嘗嗎？咋沒后話了呢？”

丟了面子的端木易，索性破罐破摔，厚顏無恥地向二人要起了吃的。

“哦，我來給先生盛。”顏顏說著，趕忙拿起一只空碗，來給端木易盛飯。

而自打那只空碗被顏顏拿到手里后，端木易的目光便一刻也沒從上面移開過。

等到飯一裝好，端木易便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

那小米飯進入口腔，軟軟糯糯的，除了大棗的芳香，還帶著蜂蜜的甘甜與醇厚。即使咽了下去，在嘴里依然殘留著淡淡余香。而那其中的大棗更是別有風味。

“這棗是怎么做的？”端木易好奇地問道。

“嘻嘻，原來也有師傅你不知道的啊。”嬴無忌在一旁笑道。

“你師傅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知道。”端木易說道。

“那徒兒講給你啊？”嬴無忌一臉得意。

“切，你知道啊？”

“那當然！”

“好啊，那你說吧。”

得了師傅的應(yīng)允，嬴無忌故意拿出一副嚴肅地樣子說道：“啊，這個大棗啊，是提前去了核的。然后在里面又塞入糖漬的烏梅肉，同花瓣一起蒸了，才拌到飯里的。一定記好了，這個過幾天會考。”說罷還故意皺起了眉頭。

這大棗的做法著實讓端木易嘆服，可這嬴無忌最后的模樣，卻讓端木易有些似曾相識。

他正皺眉回想著，嬴無忌那里卻已笑得前仰后合。

“你小子，又笑什么呢？前幾天教的東西，都會了嗎？過幾天考你……”端木易正想打擊一下嬴無忌，卻終于明白了嬴無忌適才所學的是誰。

“好小子，行。明天我就走，你以后愛讓誰教，讓誰教吧。”端木易賭氣道。

“啊？”

這一下不僅嚇壞了嬴無忌，連待在一旁的顏顏也大吃一驚。

“先生，無忌只是調(diào)皮，您可別因為這個生他的氣啊。”顏顏趕緊勸道。

“是啊是啊，師傅，徒兒錯了，您別走了，行不行？”嬴無忌顯是嚇得不輕，語氣中充滿了悔意。

“知道錯了？”

“弟子知道了。”

“哼，那我也要走。”端木易說著，又慢悠悠地夾了一口飯放入嘴里。

“師傅……”嬴無忌已帶了一絲哭腔。

看著徒弟是真的后悔了，端木易這才說道：“我打算回故鄉(xiāng)去幾天，祭奠一下親人。不會特別久，馬上就會回來的。”

聽了這話，嬴無忌才放下心來，委屈地說道：“師傅，你可嚇死我了。”

端木易撇了撇嘴，沒有再說什么，繼續(xù)吃著自己的燜飯。

“師傅的故鄉(xiāng)在哪？遠嗎？”嬴無忌好奇地問道。

“不遠，就在汧邑附近。”端木易答道。

“汧邑？”顏顏突然插進話來。

“對啊，怎么了？”端木易此時已將一碗飯吃得精光。

“我也想回一趟汧邑老宅，不如和先生一起吧。”顏顏說道。

“好啊。那就請顏兒姑娘今天收拾一下吧，咱們明日就啟程。”端木易又給自己盛了一碗飯說道。

“師傅，給我留點兒行嗎？”

看著端木易牲口似的進食速度，嬴無忌不禁有些擔心自己的早餐還夠不夠吃。

……

次日，端木易和顏顏一起往汧邑而去。

兩人輕車快馬，一日一夜便到了汧邑城外。

“先生，反正我也不急，不如我先同你一起回鄉(xiāng)吧。”

臨近城門，顏顏突然說道。

“也好，那咱們就得轉(zhuǎn)個方向了。”

說罷，端木易趕著馬車，轉(zhuǎn)了個彎，往他故鄉(xiāng)的方向行去。

兩人來到小山村外，已是晌午。

那破敗的村子經(jīng)過一把大火的洗禮，又熬過一場寒冬的風雪，待春暖花開時，已沒了蹤影。

此時，只剩下光禿禿一片大地真干凈。

好在大地那頭，還有一片燦爛的桃林。

端木易走在那土地之上，偶爾還能看到些殘存的痕跡，這讓他愈加懷念過去的光景。

他心情沉重地走到一處高高的山坡之上，那里有一個矮矮的墳頭。

端木易于墳前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爹，孩兒不孝，沒能把娘和萱兒帶回來。”

顏顏始終默默陪在他身邊，此刻見他跪拜父親，竟也跟著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端木易見她這樣，心中感動，說道：“顏兒，你不必這樣的。”

“沒關(guān)系，先生的父母也是顏兒的長輩，當?shù)么硕Y。”顏顏答道。

“好，快起來吧。”

說著，端木易站起身來，也把顏顏扶起。

“陪我往那桃林中看看吧。”端木易望著遠方的一片嫣紅說道。

“嗯。”顏顏點點頭。

兩人往那樹林里走去，踏著落英繽紛，吹著楊柳春風，一直走到一株桃樹下，端木易停下腳步。

“先生，這……”顏顏剛想開口，卻看見那被削了皮的樹干上寫著的字，便不再支聲。

端木易站在樹前，看著那微微隆起的土丘，從隨身的行囊中掏出一個酒葫蘆，將其中美酒盡數(shù)傾倒在樹下。接著，他抬頭看著滿樹桃花，眼中含淚笑道：“五叔，我來了，桃李春風一壺酒，敬給您！”

說罷，他把雙眼緩緩閉了起來，任清淚從面頰劃過。

顏顏守在他身邊，不敢打擾。

片刻，端木易睜開雙眼，說道：“五叔啊，您交給我的事，我沒辦好，這一年來多方打聽，我也未尋得冉地，當然，更不曾見過你說的冉煌。若你泉下有知，就幫幫我吧，也算了了您的心愿不是？”

端木易專心地同葬身樹下的冉五說著話，卻沒發(fā)現(xiàn)，顏顏已逐漸變了臉色。

……

說了不少這一年的見聞，在樹下又倒了兩葫蘆好酒，端木易算是祭奠完了冉五。

他將眼角的淚水擦干，對顏顏說了聲：“走吧。”

顏顏沒答話，只是跟在他后面，沉默不語。

兩人駕車回到了汧邑城顏顏的舊居，一路上顏顏始終低著頭，情緒似乎有些低落。

到了老宅內(nèi)，端木易終于發(fā)現(xiàn)了異常，于是問道：“顏兒，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顏顏沒有回答他，獨自走到老宅中的那棵桃樹之下，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樹干，眼圈漸漸紅了。

“顏兒？”端木易有些不解，同時有些驚慌。

見顏顏仍不理他，這才順著顏顏的目光看去。

那樹干上刻著一行字，正是上次他沒有看清楚的那些。

現(xiàn)在，他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著：“冉輝為吾愛顏氏所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