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伯陽
- 亂世長生劫
- 喬釋迦
- 3116字
- 2020-11-01 10:37:38
移師萬乘,征鐸千里,這一日的鎬京城,無數的兵馬、車駕、官屬、家奴從中不斷地涌出,一時間,竟顯得城門都小了不少。百姓從未見過如此場面,因為上次有這樣的陣仗,還是幾百年前。
一路向東的天子圣駕,由大周和秦國的軍隊保衛著,往著洛邑的方向興師而去。
大周的親兵領路在前,秦國的子弟壓陣斷后,將天子的車輦牢靠地簇擁在中間。端木易和嬴開一起乘坐著沒有傘蓋的破車,走在一萬秦軍的前面。再往前便是鎬京百官的車駕與隨行。
一名鶴發老者趕著一輛牛車,落在了官屬隊伍的最后面,孤獨地走著。那老人皓首銀須,闊顱大耳,衣著寬袍廣袖,腰間系著葫蘆,手中牽著青牛。拉車的青牛走得極其緩慢,身后的車里不知裝了些什么,居然還有一個巨大而結實的車蓋。這著實讓緊跟其后的端木易與嬴開感到羨慕嫉妒恨。
老者的牛車走得實在有些緩慢,以至于嚴重地影響了后面秦軍的行進速度,好在嬴開本來就打算出工不出力,倒也不在乎這些。只是端木易性子有些急躁,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前世乘坐的公交車在二環上堵成龜速的樣子。
沒想到即便這樣還是不夠,那牛車行到半程,竟停在大路中間,把整個秦國的軍隊擋在了后面。端木易終于急不可耐,腦袋一熱,從馬車上跳將下來,就往前大步走去。他強忍著心中的惱火,向老人草草地施了個禮,直截了當地說道:“老先生可否能稍微快點?”
那老人目光閃爍,緩緩笑道:“小友啊,你看看,不是老夫我不想走,是我實在走不了啊。”說著,用手那頭大青牛背后輕輕一拍。只見那青牛紋絲未動,反倒露出一臉的不快,竟閉上眼睛,趴了下來。
端木易惱羞成怒,但看在那老者實在已是垂暮之年,不忍發作,于是再次強忍下怒氣,說道:“老先生還請幫幫忙!你看著后面的大軍,可都等著您呢!”
老者回頭看了看浩浩蕩蕩的秦國軍隊,又把目光轉向端木易,滿含歉意地說道:“小友啊,真的不是我不幫你,你瞧瞧這位牛大爺,太難伺候了。走得時間久了,便要飲些好酒,可是老夫我的酒。。”說著,老者拍了拍腰間懸著的葫蘆,尷尬地笑了笑。
只見那葫蘆被老者拍動后,在腰間晃動不已,卻聽不見有一點水聲,端木易自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抿了抿嘴,狐疑地問道:“到底是牛要飲酒啊,還是老先生要飲啊?”
“自然是牛要飲酒,牛要飲酒。老夫我不會騙人的。”老者連忙說道。
“好,那我便給你些酒水,你且快讓這青牛起來。”端木易才不信這老者的鬼話,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一壺酒而已,也不算什么。于是,他便從隨行的秦軍將士那里討了一壺烈酒,遞給了老者。
豈知那老者接過酒壺,當真自己不飲,只是在鼻子跟前聞了聞,贊了聲好,便真的給那青牛灌了一大口。而那青牛飲了,也還真的即刻站了起來,重新拖著沉重的車駕,慢悠悠地往前行著。
端木易正看得心驚時,中間官屬的隊伍里匆匆跑出一人來,沖著那老者高聲喊道:“我說伯陽老頭兒,你是不是又憋著壞騙人家酒喝了。天子那可傳來話了,你要是耽誤了秦軍的行程,就把你這一車子的書都給點了,用來作烤牛肉的炭火。”
話音還未落下,那老者便慌忙地搖著雙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些可都是小老兒的寶貝,是寶貝啊。小老兒遵命便是。點了可千萬使不得。”說著話,老者當著端木易的面,一躍騎上了青牛,用力拍了拍牛背,那青牛竟即刻加快了腳步。
此時的端木易早已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界的高級知識分子,居然被一個兩千多年前的老頭兒給騙了,呸,說什么人心不古,誰說古人就沒心眼兒的?糟老頭子壞得很!
正懊惱間,前面牛車之上卻傳來了渾厚而響亮的聲音:“感謝小友的好酒,咕嚕,好,酒!”那斷斷續續的話語,分明就是被口中尚未咽下的酒水打斷的。
氣不過的端木易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卻引來了嬴開的陣陣笑聲。作為主上,同時也算是往年之交,嬴開好生安慰了端木易幾句,他才稍稍地消了些氣。
就這般,整個東遷的隊伍行了整整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殘月初生,方才停下。
夜間,秦軍將士被支配到最外圍守備,只留下端木易與嬴開二人在內圍。大周的親衛則被分為兩隊,分別保衛著官屬和王室的安全。
天子姬宜臼獨自待在自己的行帳中,整夜未曾露面,飲食器物,則全由供人送入帳中。
百官與各自的隨行家屬,圍著篝火,有的在飲酒作樂,有的在對酒當歌。而嬴開與端木易兩人,則是相顧無言,沉默不語。他倆都清楚地知道,天子之所以把他們留在內圍,明面是要護衛他們,其實不過是將他們與軍隊分隔開,好更輕松地控制住他們。
兩人各自飲著烈酒,嬴開眼睛始終盯著篝火,眉頭緊鎖,端木易則把冉五的劍拄在身前,前額頂在劍柄上,埋著頭發呆。
沉默間,一陣粗重悲涼的歌聲由遠及近,緩緩飄來:“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端木易聞聲抬起頭來,只見白日里那名老人,此刻正拿著他那葫蘆,搖搖晃晃地往自己這邊走來,而歌聲便是從他口中穿出。
端木易看見他,想起了白天里的事情,加之本就心情抑郁,當下經暴怒而起,揮著拳頭朝他砸去,也不管那老人是否經得住。
那老人卻是不躲,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拳,順勢倒在地上,捂著胸口呻吟起來。
看著老人的樣子,端木易更加無語,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這個時代,還能遇見職業碰瓷兒的。他也不去扶,遠遠地指著老人的鼻子說道:“老頭兒,訛人是吧,待會兒我就讓你見識一下小爺的厲害。”說完,回身拔出長劍,就氣勢洶洶地朝著老者的方向走去。
那老人哪里還敢繼續賣弄,當即爬起來,說道:“誤會了,誤會了,小老兒我只是一時受驚,現在好了,現在好了。”
看著老人認慫的樣子,端木易頗有些成就感,怒火也便漸漸下去了些,便停住了腳步,冷冷問道:“你又來干什么?又不是沒有酒喝?”
“哎。小友說得哪里話。老夫又不是酒囊飯袋。老夫來這兒,只是想問問小友,咱么是否曾經見過。老夫自白天與小友相見后,總覺得小友十分得面善。”老人啰啰嗦嗦地說道。
端木易打量了一下老人,卻怎么也不覺得二人曾經見過,只好答道:“我不記得與你曾經見過。你是何人?可去過秦地。”
“哦?老夫大周守藏室之史,伯陽父是也。未曾去過秦地。小友確定不識得老夫?”伯陽父神情嚴肅,倒不似是在玩笑。
端木易回憶了一下,他記得后世的有些史料里記載過這個老人,是個能預測占卜的傳奇人物。可眼前這個老頭兒怎么看也不像啊。而且,他這一世為人,只去過王宮三次,都是為見天子姬宜臼而去,并未見過這個大周的圖書館館長。當下確定之后,跟伯陽父肯定了自己的說法。
“這樣啊。”那伯陽父疑惑地點了點頭,卻不移步,只是默默地盯著端木易看,直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我說伯陽先生,您問也問完了,就別這么一直看我了好嗎?”端木易橫眉怒目,又微微有些生氣。
伯陽父倒是沒搭理端木易,只見他深邃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光芒,隨后便撫著自己銀白色的胡須,長長地嘆了口氣,搖晃著碩大的腦袋,口中喃喃道:“冤孽啊,冤孽啊。”
端木易更是不悅,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狠狠說道:“老頭兒,你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今日你若是不把話說清楚,看你能從這走嗎。”
伯陽父這次倒是沒有慌張,他把厚重的手掌放在端木易的手上,輕輕拍了拍,一臉憐憫的小聲問道:“孩子,你本不該屬于這個世界吧?”
端木易聞言,頓時身體一震,整個人定在那里,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嘴角艱難的向上揚起,不自然地笑道:“老先生說什么笑話呢?”
“好吧,興許是老夫多想了。”伯陽父看著端木易,高深莫測地笑著,稍作停頓又繼續說道,“只是長生大劫,非同小可,今后若是你有需要,便到齊國去找我吧。”
說罷,伯陽父把端木易的僵住的手從自己衣袖上輕輕放下,重又拎起葫蘆,晃晃悠悠地往別處去了,那牙枯齒墮的口中,再次飄出含糊不清的歌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歌聲悲愴,百轉千回,端木易聞聲,心中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