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王繼叛亂班師回朝的劉定宇雖未接受朝廷封賞,并主動將功勞歸于參與這次平定叛亂的眾位將士,但燕國上下皆知此戰的勝利劉定宇功不可沒,他的聲望也達到頂點。
前往他府上道賀或攀附的人絡繹不絕,不管是誰,劉定宇一律拒之門外,他是做大事的人,深知必須避其鋒芒,避嫌結黨不致祝北辰猜忌才能實現心中理想。
可有一個人他卻無法拒絕,曾為他的師長,又是他的岳丈。
薛從之被府上家丁迎進廳堂,薛環高興招呼父親的到來,劉定宇也十分恭敬的接待。
說來,薛從之現今已是燕國手握實權的重臣,可他卻沒有任何值得開心的地方,他是背叛了他的君主換來的今日榮耀。
其實,他內心無時無刻不處于煎熬當中,相信如果他不背叛祝北冥,他依然是活得這般苦楚,因為若不背叛祝北冥,死的就是他的女兒女婿了。
他從小的志愿是想做一名問心無愧的忠君之臣,也為此努力了大半輩子,奈何為了他唯一的女兒未能如愿,他甚至覺得他活在世上都是一種恥辱,無數人在背后戳著他的脊梁,還能支撐著他的力量是,他手上握著燕國的錢脈,是能為燕國百姓謀福祉的職位,他既不能忠君,便只能報國了。
他上任戶部尚書一職后提出了很多對國民有益的建議,一些建議也得到了祝北辰的允準,為此,他每日辛勤工作,以此暫且忘卻自己先前背叛君主的事情。
看到女兒開心的模樣,他打心底里不舒服,若非為了她,自己怎會成為叛臣?冷冷的對薛環說道:“你先出去吧,我有事跟劉尚書說。”
“爹爹,您跟定宇說話,女兒也不能聽么?”薛環并不知道父親心里的想法,更不知道因自己去求父親泄露先太子祝北冥機密的事情已經讓父親記恨自己。
薛從之方才只是冷淡的語氣變得有些怒意,在他內心深處,實則已經無法原諒這個女兒,或是他還在跟自己當初的選擇較勁,與其說怨恨女兒,卻也是無法原諒自己。“事關國家大事,你一個女兒家聽來做什么,還不快離開!”
極少見到父親發火的模樣,也不清楚父親為何會發火,然而,薛環不知道她與父親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的父慈女孝。
劉定宇能理解薛從之身為太傅卻又背叛太子為此心內矛盾,看出他現在不想看見薛環,便打個圓場。“環兒,你先回屋里休息,我與父親有要事相商。”
有了臺階,薛環順勢說道:“爹爹,那女兒先告退了。”
自始至終,薛從之對女兒的態度都異常冷漠,曾經惟有彼此的父女,為了各自的立場轉為了陌路。
薛環離開后,劉定宇雙手奉茶。“父親,您此次來是有什么要事要跟我說嗎?”
薛從之恨自己的女兒,也不待見害自己不忠的劉定宇,他是起因,可自己必須承認,劉定宇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接過他討好自己的茶水,薛從之的態度依舊有些冷漠。“我此次來確有要事相告。”
“父親請說。”劉定宇語氣恭謹。
薛從之面色凝重起來。“通州,兗州,并州及相鄰的幾個地方出現民變,當地的官員也已經上報給了朝廷,卻被丞相大人壓了下來,若非并州知州是我的學生將此事密報給我,我想,丞相大人會將此事一直壓下去。”
看到他眼中的鄙夷,劉定宇知道他是在責怪自己的父親不作為和膽小怕事。“我想家父壓下此事是擔心牽連于我,畢竟當時平叛王繼我擔任主帥,只是不知王繼已除,當地為何還會發生民變?”
“這就是你只知打仗不知善后了。”薛從之一點不給其好臉色。“當時王繼已擴兵至十萬,可歸降朝廷的只有兩萬余人,剩下的近八萬人你卻不能好好安置,他們被朝廷定為叛軍能去哪里?甚至不敢回家恐牽連家人,可要活下去卻沒個正經營生,只能四處游蕩靠打家劫舍維持生計,時間一久,這些叛軍又走到一起,成為流寇,周遭百姓深受其害,百姓的糧食被他們搶了,那百姓又該怎么過活?”
聽到這里,劉定宇一身冷汗,不是因他責怪的語氣,而是自己確實未曾想過要安置當時逃跑的叛軍,自己到底還是太年輕,以為平叛成功就可使百姓安寧,卻不知如果不做好善后,將會引起及其嚴重的后果,且無窮無盡的惡性循環。
原來自己不是平叛的功臣,卻是擾亂燕國的罪人!劉定宇目光驚懼的說道:“百姓就會去搶其他百姓的糧食,若放任不管,民變必起,燕國大亂!”心中慌亂,下意識尋求薛從之的建議。“父親,您可有解決之法?”
“丞相大人想將此事壓下去,是不想你這個兒子擔什么風險,他為一己之私卻不為國擔憂,實乃有負君恩。”薛從之毫不掩飾對丞相做法的憎恨,但他也看中劉定宇的領軍才能。“可正如你所說,若放任不管,燕國必將大亂,而你,身為朝廷重臣,不能同丞相大人一樣只知獨善其身而置燕國百姓于不顧,現在你將丞相大人那兒的奏疏拿去呈交給陛下,再請旨前往平亂還為時不晚。”
就差沒把自己的父親說成奸佞了,劉定宇也知道父親的做法太過自私,完全不計后果,焉知事情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到時候追究起責任來,自己就能跑得掉嗎?況且此事本就是自己沒有安撫好逃跑的叛軍所致,自己理應承擔后果,當下應道:“事不宜遲,我這便就去。”
丞相劉巖確實是擔心此事牽連自己的兒子才會將奏疏壓下,也知道此事不能拖得太久,他如此做不過是想拖延時間想辦法而已。
皇帝祝北辰信任定宇,多半會讓兒子再去平亂,可戰場上畢竟刀劍無眼,兒子能平叛王繼就能平定民變了?這些人可是流寇,行蹤不定,想要平定談何容易,此事終究因兒子引起,一旦失敗,屆時祝北辰問責起來,兒子必定無法脫罪,甚至牽連整個劉氏家族。
只是,距奏疏送至已有半月時間,劉定宇找到父親,劉巖心知不能再拖,只好將奏疏交給了劉定宇。
當劉定宇將奏疏呈于祝北辰面前之時,祝北辰只淡淡的說:“亡羊補牢。”
為時未晚!劉定宇心里一驚,看來他都已經知道了,也對,薛從之能知道,他身為燕國皇帝,耳目遍及燕國各處又豈能不知?
俯首叩地,戰戰兢兢的回道:“陛下,是臣之錯,未能急時安頓好叛軍才引發民變,臣望陛下恩準臣戴罪立功,平定民變。”
“起來吧,朕就是在等你親自前來。”祝北辰單手扶他,并交給他兵符。“這是虎符,可調動燕國境內兵馬,朕已遣兩萬精兵前往通州和兗州,你此去仍舊為帥,不可令朕失望。”
“是。”劉定宇匍匐跪拜。“臣定不負陛下所期,務必平定民變,還百姓安寧。”
“去吧。”祝北辰知他父親有了私心,但流寇四處作亂難以剿滅,他是有才能的人,雖說此次民變由他平叛王繼引起,卻也是因為他年輕所思不周所致,況且自己信任的人不多,只能派他去,可是,任何對自己不忠的人都不能再留。
劉定宇正欲離開,只聽祝北辰說道:“對了,想來令尊年事已高,不宜再為國事操勞,早日告老還鄉,榮歸故里罷。”
心知他是對自己父親私心的懲戒,卻依舊全了父親的名聲,劉定宇理解他的做法,任誰也不會將不忠之人留在身邊,只是,他既已知曉民變為何不告訴自己?劉定宇也明白,他不過是在試探自己的忠心。
原來,在權力面前當真可以改變一切,曾經一起并肩作戰的兄弟,而今只有君臣,劉定宇相信,倘若自己再不知此事,沒有將奏疏親自交給他,他也會讓自己離開,這便是君與臣的相處模式,縱然再忠心,也難免會遭受猜忌。
自此,做了十數年丞相的劉巖退出朝堂,劉定宇將延續劉氏一族的榮耀,接替丞相一職的是原戶部僉事宋青,也就是皇后宋臻的父親。
說起皇后宋臻,她一直沒有身為皇后的榮耀感,或者說存在感,亦或是祝北辰根本不曾信任過她。
在祝北辰密謀篡位的時候,身為他王妃的自己卻一無所知,直到突然有一天成了皇后,自己才知道他做過這么多危險的事情。
現在他加封自己的父親為燕國丞相,是代表他開始信任自己了么?宋臻無從得知,只能猜測,不禁令她想起了太子妃吳穎,不知道先太子祝北冥是否也這樣對她?
同是女人,她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們身后的男人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贏的人為他的妻子換來了無上地位,輸的人牽連妻子淪為了階下囚。
宋臻同情吳穎,自己還曾恭敬的喚她皇嫂,且她對自己也頗為照顧,雖說現在各自的身份對換,甚至成了敵人,可那些爭斗終究與自己無關,與她無關。
曾經榮華的東宮,而今是眾多侍衛把守的囚籠,侍衛不敢阻攔宋臻,當她看見吳穎時,只能用凄慘來形容。
門窗皆被封死,殿內昏暗穢氣,吳穎連一個照顧的宮女都沒有,她披頭散發的看著宋臻踏入殿內。
宋臻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心中暗自想到,若祝北辰失敗,今日她的模樣就是自己的下場,推人及己,不愿讓他人見到吳穎凄慘的樣子。“你們都下去吧。”
退去了侍衛和宮女,宋臻才開口喚道:“皇嫂。”
自己的生活還能稱得上是皇室中人么?吳穎輕哼一聲。“宋臻,不,是皇后,皇后是來看我笑話的么?”
“皇嫂,你別誤會,我是真心來看望你的。”宋臻沒有生氣,連稱呼都沒有說本宮,非常明白她不過是祝北冥失敗后的犧牲品而已,她已然失去了所有。
“你會這么好心?”吳穎顯然不信,她經歷了太多,從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跌落為囚徒,作為仇人的妻子,她如何能夠相信。
“怪我,我早該來看你了。”宋臻一邊說一邊走到她的身前。“只是近來事務繁多,要為太皇太后守孝,還要為父皇侍疾,望皇嫂不要責怪我才好。”
“賤妾怎敢。”吳穎恨她,根本不想見到她,卻也不敢說太過狠厲的話。“皇后身份貴重,此地污穢,恐污了皇后貴體。”
她說的沒錯,殿中污穢,從自己剛踏入殿門就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是久不曾打掃清洗所致,宋臻不知道她怎能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下來。“皇嫂,我知你不想見我,今日我來也并非是想炫耀什么,我就是想來看看你,既然你不愿見我,我也就不打擾了,我會差人送些生活所需過來,希望皇嫂不要嫌棄。”
從祝北辰舉兵篡位那日起,吳穎就再沒有梳洗過,她自己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如果宋臻真會送些換洗的衣物給自己自然最好不過,可自己現在最缺的不是生活所需物品,而是奶娘。
每日吃食粗糙,自己就快沒奶了,照此下去榮安拿什么養活?又如何能等到安悅來接自己和容榮安去蜀國?
不及他想,吳穎忘卻仇恨,從床榻上翻身下來跪到宋臻面前。“皇后,賤妾想求您差一名奶娘給榮安,榮安已經連續幾日沒有吃飽了,求求您大發慈悲,看在榮安還小的份上救救她。”
為了生存她放下自尊向自己下跪,宋臻內心觸動極大,她側身坐到床沿,見床榻上的榮安果然面色蒼白,比一般的嬰孩看上去孱弱,瘦小許多,忍住不伸手捏了捏榮安柔嫩的小臉。“皇嫂,你放心吧,我會遣一名奶娘過來的。”
聞言,吳穎喜極而泣,并不住叩首。“謝謝皇后,謝謝皇后。”
“皇嫂別這樣,快起來吧。”宋臻扶她。
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對離開這里就有了更多的期盼,吳穎擦去眼角的淚水,輕撫女兒的臉頰,女兒是她在絕望中一直堅持下去的信念。
她那身為母親的慈愛神情落在宋臻眼中,無論如何,縱使她身陷絕境之中,她依然有勝過自己的地方,至少,她和祝北冥有血脈,而自己和祝北辰除了相敬如賓,似乎沒有任何感情,不由自主的說道:“皇嫂,其實我很羨慕你,你有榮安,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不難看出她和祝北辰之間的隔閡,原因無他,只因他們的婚姻是由先皇后王熙一手促成,是以,祝北辰應當一直防備著她,卻不知她也想像普通女子一般,能夠生兒育女,夫妻和睦。
一時間,女人的相互理解無法想象,哪怕明知是敵人,吳穎還是安慰道:“皇后只要肯多些耐心,會有的。”
宋臻淺淺一笑。“我可以抱抱榮安么?”
吳穎點點頭,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宋臻才離去,她走后不久,果真有人送來了一些生活用品,吳穎想要的奶娘也遣來了,有了奶娘,吳穎對這暗無天日的生活也感到沒有那么難熬了,期盼著安悅派人來接自己和榮安,期待著重回自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