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方靜所說的話,本是日光正好,越心馨卻覺心中一陣抽搐,全身猛的一寒,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梁伯是這世上,僅次于父王關(guān)愛自己之人。在自己心中,他的身影總是會站在父王身邊,默默關(guān)心著自己。
梁伯血戰(zhàn)而逝,在梁雨蓿寫信告知之前,自己心中就若有所覺。并隱約間好似與身邊之人有著極大的牽連。只是這種純憑感覺之事,不好對人說起,只有隱藏在心中。
在此時知道是韓冬殺了梁伯,讓以往的擔憂終于變成現(xiàn)實,心中一片凌亂。梁雨蓿與自己情同姐妹,自己體弱,從小到大總是受她照顧。就是在橫渡漢水之時,若非梁雨蓿毅然舍身,自己也不可能逃脫羅網(wǎng),站在此處。
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從來對梁雨蓿只有索取,卻一直沒有回報的機會。
父王與梁伯雖是君臣之屬,但實則為刎頸之交。于公于私與兄弟手足無異。梁伯報國以忠,血濺疆場,梁雨蓿在這世間已成飄渺孤鴻。
父王乃至整個梁國也對她虧欠良多。
殺父之仇,十世還報!難道自己還能與梁雨蓿的累世仇寇,長相廝守不成。
越心馨眼波流轉(zhuǎn),平日計謀百出的自己,心中已是一片茫然。這一刻,自身也仿佛化為了一棵飄零無依的浮萍。
就連跟在她身邊的大黑也覺得情形不對,歡跳之間不停逗弄,可是也喚不回她的注意力。
越軒見事已至此,只得召呼方行之過來,將當時發(fā)生的事情說了個明白。
方行之雖不知自己被梁戰(zhàn)震落漢水之后的情形如何,韓冬又是被何人所傷,才漂泊在漢水之上。但當時情況已十分危急,梁戰(zhàn)孤身一人被大軍圍困,沖殺在最前的就是韓冬。
以此人在戰(zhàn)陣中縱橫捭闔的威勢,強弩之末的梁戰(zhàn)絕對不是其對手。梁將軍死于韓冬之手,已毫無疑問。
聽過方行之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眾人此刻才知,韓冬就是魏國上將軍薛擒虎手中那柄不知名的黑刀。
眾人之中,全念師父女曾游歷多國,見聞廣闊。越軒等人自不消說,就連方遠之一家,雖常年生活在鄉(xiāng)野之中,消息閉塞。但也對黑刀之名早有耳聞,在此方知黑刀營翹楚大名,心中驚嘆不已。
薛擒虎號稱夏州戰(zhàn)神,仗以橫行沙場的除了一只毒龍槍兇猛霸道、一張鐵弓箭矢無雙之外,最讓人無解的卻是有無敵之名的黑刀營。
薛擒虎從軍征戰(zhàn)以來,無論敵我強弱之勢若何。只需黑刀營一出,全然摧枯拉朽、灰飛煙滅,無有例外。作為黑刀營魁首,韓冬之強橫,可想而知。
全念師父女本已準備離開,但與韓冬互有親切之感。見他遇此變故,想讓他有個安慰,暫時留了下來。只是見場中氣氛莫名緊張,兩人走到僻靜之處等候。
韓冬在聽到方靜叫聲之時,心中已經(jīng)想到,自己定是斬殺了梁雨蓿的父親梁戰(zhàn)。
平日與兩女在一起時,耳邊經(jīng)常能聽到梁伯這個名字。自然知道對越心馨來說,這是世上除父王之外,最親密的人之一。
殺了梁戰(zhàn),對她并不亞于殺父之仇,讓他在越心馨之間劃出了一道深深的鴻溝。
雖然自己與越心馨交往日久,其中深情早已難以割舍。但出現(xiàn)這種變故,國恨家仇之間,兩人日后怎么也無法毫無芥蒂的相處。若是相處,越心馨也難以逾越對梁雨蓿的愧疚。
韓冬平時也曾聽越心馨談起,當日在漢水之中,應有三人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
那條黃色絲帶的主人算是其一,若沒有那條絲帶,越心馨不會起意讓梁雨蓿攔截負載自己的木板。
他卻不知,當日臨陣,若不是用這條絲帶將黑刀縛在手中,被薛擒虎射落漢水之時,僅憑盔甲在身,只怕已被江水沖走,大黑也尋他不到了。
將自己從假死之中救活的越心馨就不必再說。
那天在狂奔直瀉的江水中,若不是依仗梁雨蓿的武功,其他人就算有心也無力相救。
這三人之中缺一不可,雖不知另外一人是誰,但梁雨蓿的救命之恩,韓冬早記在心中,并已有了打算。
前番準備出門之時,韓冬就已想過,要先去將梁雨蓿救出。只是江流送來的一封信件,卻讓他未能成行。
思付之間,韓冬看了看場中之人,目光卻落在越心馨臉上,只是就連越心馨神情也是一片茫然。
山谷的秋色有一種恬靜的美麗,可是韓冬忽然覺得這處的景致與自己好似格格不入。在這陽光之下,山谷之中,仿佛已無自己容身之處。
胸中一股氣血噴薄欲出,心中已有決斷。事已至此,與越心馨之情已再難延續(xù)。非是愿意辜負這人間難尋女子的一片深情。
只能說天意弄人,兩人之間夾雜梁雨蓿的殺父之仇。心中雖極為不舍,卻都無法坦然面對。
在這世間所欠之人不少,不管怎樣梁雨蓿必須救出。到時,這一命還給她便是,也算還報了一回。只有那黃巾的主人無從知曉,只能留待來生。
韓冬心中所思,越心馨已有感應,只是自己也心頭零亂,毫無頭緒,無從說起。
場中之人一片沉寂,就連說出此事的方靜也意識到越心馨心中的難受,不再出聲。
越軒早已耳聞黑刀營威名,得知韓冬就是黑刀營之首,心知招覓機會難得。雖然心痛梁戰(zhàn)之死,但復國欲望更強。
畢竟戰(zhàn)陣之上除主將之外都為棋子,有敵無我、生死搏殺也是情勢所迫。非是江湖義氣之爭,也算情有可原。已有放下仇恨,以期得到韓冬絕大助力的打算。
只是手足之情,家國之恨,心中之氣,一時難平。沉思良久,越軒到底曾主掌一國,自知需以國事為先,沉吟片刻,開口說道:
“梁將軍為國盡忠,我心極為沉痛。只是大梁在我手中淪陷,我更無法面對列祖列宗!唯有復國!百年之后,我才能含笑九泉。”
越軒看了越心馨一眼,見她只是呆立,眼神中只有挺立場中的韓冬,心中也是一顫。微一咬牙,繼續(xù)說道:
“我與洛國國主已商定借兵復國之事,就在近日。韓冬世之無敵虎將,既然你欠我梁將軍一條性命,那你就以此性命助我復國。至于……雨蓿那里,我親自去說。我想梁將軍在天之靈,也樂意看到這樣的情景……”
韓冬心中已立下死志,越軒的提議自無不可。對他而言,能讓梁雨蓿暫不殺他,正好可以借幫越軒復國之機,報了越心馨的恩義和深情。
到時自去找梁雨蓿了斷,卻是再無牽掛,痛快至極。
聽到這里,越心馨心中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氣。越心馨最知韓冬之心,明白他已有以命抵命之意。雖心傷梁雨蓿命運多舛,但也不忍心中之人就此而去。
反而父王與洛國確定借兵之事,其中定還有內(nèi)情,應與自己有關(guān)。只是隱約之間,覺得只要人還在這世間,總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一日。
越軒見眾人無話,招手讓越心馨隨自己到屋中說話。越心馨眼眸掃過韓冬,見他肅然靜立。臉頰上的傷痕只剩下兩道淡淡的紅印,心中不由涌起縷縷柔情。
……
屋中兩父女已有近年未見,心中實有千言萬語。只是所說之事極難開口,一時間對坐無言。
越軒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越心馨,心中滿是酸楚。當年總是依偎在自己懷里的小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只是這視若珍寶的女兒,難道自己定要……
越心馨看著父王兩鬢露出的幾絲白發(fā),沉思良久,心中再不忍說出不愿的話來。勉強笑著說道:“父王!你要說之事我已明白!只需少時我們就動身吧!”
越心馨哪還有什么不明白,越氏定鼎大梁五十載,身負恩澤之人絕對不少。雖王祖父荒淫無道,但只要復國大旗一立,民間自有心向故國之人。
況且一國所掌之力何等之巨,隱藏實力自然還有不少。只要能借得一支大軍,民眾上下一心,復國之事并非奢望。
只是父王向洛國借兵復國,應許以讓對方心喜的條件。各國之間和親之事由來已久,父王唯有自己一女,洛國三王子洛凡與自己年歲相當,未曾婚配。
父王應是以此相商,甚至許諾讓兩人之子繼承梁國苗裔。許以這種條件,洛國哪有不借兵之理。
越軒面露疑惑,他素知女兒聰慧,卻不知越心馨已將他所定計劃,算得百無一漏。
等越軒將事情和盤托出,越心馨心酸之余也覺不可思議。心酸是因父王憂心而至白發(fā),更是為自己將要和親而面對的境況。
至于不可思議,是覺父王所說,竟然與自己所想毫無二致。不知何時,自己已有了算無遺策的本領(lǐng)。
越軒說完見女兒臉色一如平常,只道是哀莫大于心死。心中更是不安,不禁抱著女兒痛哭出聲。
等到心情稍安,放開越心馨,卻見女兒雖滿臉心痛,神情依然平靜。卻不知自己心有七竅的女兒,心中已有決斷。
越心馨雙目注視韓冬所站方向,雖隔著木墻,卻仿佛看見了那個永遠印在心間的身影。輕聲說道:
“父王!你讓韓冬進來,我對他有幾句話說。你可以準備出發(fā)了!”
……
全念師父女見場中諸人散去,只有韓冬單人獨影凜立,唯有大黑伏在腳下,也是無精打采。
全念師緩步走到韓冬身邊,輕身說道:
“此處已非你容身之處,不如隨我離去。我欲往魏國尋訪師妹,你既然曾是魏國之人,在那里也更容易找到舊識。”
韓冬略思片刻,順手接過全念師手中直刀,在地上寫道:
“我心甚痛,必先去南京還救命恩情,尋找舊識不急。越國王室有變,大王子已握權(quán)柄,越慕不知如何。”
在田正圍困之時,韓冬與越心馨就已想到,越國大王子應掌控了朝政。越慕一系定會受到打壓,加上江流的告密,在越月帳下的梁雨蓿也會被牽連進去。
現(xiàn)在消息閉塞,也無從判斷梁雨蓿到底如何,韓冬定下要去南京的計劃,已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要知越月麾下大軍實力強橫,就算大王子也不敢隨意處置。梁雨蓿待在大軍之中,不會有事,只怕她隨越月一起到了南京。龍游淺灘之時,就是越月也難以脫身。
全念師一見與越慕有關(guān),忙招手讓全凝霜過來。父女之間小聲商議,最后決定全念師先去寧安尋親,全凝霜隨韓冬去南京一行。
全念師最后交代,如需打探消息,可到金山寺尋知客緣空。事情不管順遂,再來此地匯合。
事情定下,全念師心中牽掛思念二十多年的師妹,也不及再等與越軒等人道別,徑直而去。
……
越軒出門向韓冬招手,讓其進去。心知事已至此,兩人有緣無份,人生之苦楚莫過于此。卻也不愿阻攔兩人就此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