饈姑娘迫不得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想,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能這就是生活。
命運是接受了,但是生活還要繼續。饈姑娘看了一眼已經被掀翻了棺材蓋的棺材,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問道:“所以,我的雇主就是要我把你送到歐陽山莊去?”
一個有手有腳的正常男人,居然要一個弱女子把他扛著趕路,男人之恥。
楚寒天道:“我跟那個和你在義莊接頭的人沒有任何關系。”
饈姑娘:“……??!?”
楚寒天繼續道:“我只是機緣巧合之下聽到那人說要找離浮苑辦事,于是就偷偷跟著他,順便趁他不注意把棺材里面的東西扒出來扔了,自己躺了進去。結果躺進去沒多久聽見他們釘棺釘,我以為他們要把我拿去埋了,幸好沒有,嚇死我了。”
饈姑娘從地上抓起一捧土,朝楚寒天撒去。
楚寒天:“你干什么?”
饈姑娘:“現在埋,還來得及嗎?”
楚寒天:“……”
到了這一步,可以確定這回的任務是必敗無疑了,但是饈姑娘拒絕更深層次地去思考這個問題。楚寒天躺進棺材里是在她接貨之前,委托人沒有檢查好自己的鏢那是他自己的問題,與離浮苑無關。離浮苑只負責把委托人交給他們的東西安全無恙地送達到目的地。既然委托人交給她的就是一口棺材和一個楚寒天,那么她也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棺材和楚寒天送上門,完事。
饈姑娘很滿意這個結論,但她忍不住又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被你從棺材里扒出來的玩意兒,是什么?”
楚寒天眨了眨眼睛,道:“不太好描述。”
如果楚寒天回答的是其他內容,不管是金銀財寶還是詭譎死人,饈姑娘都能迅速拋之腦后。但是他這么一說,實在是讓人很難……不介意。饈姑娘又忍不住問道:“是個活物?還是死物?”
“唔……應該是死物,但是也應該算活物。”
這種說法使饈姑娘背后寒毛倒立,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問下去了,但是本能卻告誡她這次的任務也許充滿危險,為了自保,手上掌握的情報也是越多越好。
于是她又問道:“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你要真這么在意,跟我去看看不就成了。”楚寒天似乎是給她問得有些不耐煩,揮手一指,“反正離這里不遠,去不去?”
饈姑娘點了點頭。兩人就這樣丟下炸了蓋子的棺材孤零零留在原地,一前一后沒入了樹林的黑暗之中。
*
月色不明,山間漆黑,一路上樹蔭猶如鬼影幢幢,饈姑娘跟在楚寒天身后,垂下的手慢慢捏緊,一路警惕而不動聲色地注意四周,遠處林鳥的叫聲與她緩慢而顫抖的呼吸交相呼應。
“你知不知道,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最易遇到鬼打墻?”
楚寒天忽然慢悠悠地開口,饈姑娘心中一驚,總覺得楚寒天似乎話中有話,卻不明所以。
“你難道沒有發覺,這周圍的景色似乎似曾相識?據說在鬼打墻中走著走著,人就會被鬼拖走,甚至和你同行的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已經不是人了……”
他猛然一個轉身,一張大臉倏地湊到饈姑娘眼珠子前。饈姑娘倒吸一口涼氣向后一躍便已是三只短筷在手,卻立馬聽見楚寒天哈哈大笑。
“我剛剛就在猜你是不是怕鬼,沒想到堂堂離浮苑的主人居然怕鬼!!”楚寒天的笑聲震天響,下一刻就能滾到地上去。
叫他閉嘴已經是起不了作用了,饈姑娘捏斷了一根筷子,站在原地等他緩過來。
楚寒天笑夠了,直起腰來,看著饈姑娘,嚴肅道:“你明明就被世人視為鬼怪,為什么還會怕鬼呢?”
饈姑娘的嘴角微微一抽,手指僵硬地想要握成拳頭。她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似乎想要盡量遠離眼前的人。
見饈姑娘沒反應,楚寒天頗為無聊地伸手在饈姑娘眼前晃了晃。指尖挑到了饈姑娘垂下的鬢發,她急忙伸手擋開。
楚寒天睜大了眼睛,“誒,你生氣了?不會吧,之前明明應該生氣的時候你不生氣,結果在這種小地方生氣?”
饈姑娘只是側過臉,淡然道:“我不過世人眼中一介不入流的鬼怪而已,生不生氣并不值得楚少俠在意。”
楚寒天沒出聲,只是轉身朝著之前的方向繼續前行。饈姑娘依舊跟在他身后,只不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之前的一步之遙變成了現在的一丈之遠,而且有越來越遠的趨勢。
兩人沉默地走著,大約走出十多步之后,楚寒天的聲音在前方忽高忽低地響起。
“你之前在云間庭的時候雖然名叫饈怪,但是我猜,你并不喜歡被人叫做饈怪。”頓了頓,他又仿佛自言自語道,“也是,沒人喜歡被人叫做怪物。”
“你好像對云間庭很了解?”饈姑娘的語氣頗為生冷,好似這個問題只不過是為了完成某個任務。
“還好,還好。”楚寒天搖頭晃腦地答道,“至少中原這邊知道的,我大概都略知一二。”
從這邊看楚寒天的背影,見他晃來晃去的樣子像是戲臺上專逗人笑的丑角,饈姑娘似乎覺得心情好了些。
“妖魔鬼怪只不過是我們的自嘲。既然是自嘲,那便說明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稱呼,并不是一件多愉快的事情。”
“江湖中人可分不出來你們是不是自嘲,他們只會認為你們是自稱。”
“是的。”饈姑娘越來越小的音量更像是自言自語,“只是以前我們都不在乎而已。但下山之后,不知怎的,也開始有些……”
她抬眼看向楚寒天的背影,在夜色中有些模糊,甚至讓她產生了一種恍惚的感覺。她恍然記起,她好像很久沒有像這樣與人閑談了。
“好了——!就是這里了!”
饈姑娘猛然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只見楚寒天站在一處山坳旁,腳邊是一個自然凹下去的土坑,此刻看上去一團漆黑。
她四處張望一番,只見前方是一個頗為陡峭的山坡,往上不過一兩丈,借著朦朧的月色能依稀看見已經坍塌一半的墻壁。
她道:“這里……是義莊的背后?”
楚寒天點頭道:“這不是很自然的么。他們一路上不作停頓,到了義莊才把棺材放下來,只留下一個人,剩下的都走了。剛好后面就有這么個山坡,我就趁人手不足的功夫,把里面的東西,掉了包了。”
他聽上去洋洋自得,雖然饈姑娘并不太懂這有什么好驕傲的。
“那你說的東西,就在這里?”饈姑娘不太確定地往那個漆黑的小坑挪了兩步,這樣看來,里面似乎確實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盈盈飄著幾點熒光。
楚寒天從身上摸出一個火折子,擦燃了往坑里一撩——
饈姑娘一瞬間屏住了呼吸,她不知自己是驚懼,還是詫異,或者,還有些悲痛?她慢慢地想要坐下來,卻不防楚寒天一把揪住她的后領子把她提了起來。
“別坐下去,如果有毒的話,毒素肯定已經蔓延到這里的泥土里了。”他似乎覺得不夠,又補充了一句,“我把它扔下來的時候,還特意把衣服撕下來包住手。這玩意兒太邪乎了,一看就肯定有毒……”
楚寒天還在嘰嘰咕咕地說些什么,但饈姑娘已經有些聽不清了。她晃了晃頭試圖保持理智,但是腦子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楚寒天一開始說的話來,她抽搐著嘴角問:“你說的……不好描述的東西,就是這個?”
——不對,這種時候,怎么還在糾結這些小細節?
那是一具女性的尸體——并不完整,雙臂被齊肩切下,雙腿被從大腿根部切下,只剩下上半身。她的肚子被剖開,里面長滿了……藍色的花。花在夜色中發出隱約藍色熒光,就像氣息奄奄的螢火蟲,并不明顯。藍色的花長勢喜人,幾乎完全掩蓋住了剖口,遠遠看去就像是放了一捧花在肚子上,和尸體鐵青的死亡氣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不重要,饈姑娘想。
重要的是,這個人她認識。
*
饈姑娘剛下山沒多久,甚至連江湖中人一個都還不認識的時候,就已經能聽說江湖上發生了好幾起大案,可見這幾起案件的嚴重性。
先是一起屠村;而后調查屠村案件的六扇門捕快和江湖俠士前后總計十六人被殺;官府重金懸賞,卻被打劫官銀,負責保這趟官銀的揚威鏢局深感臉上無光,傾全鏢局之力追查截鏢人,卻也只傳出了截鏢人是女人的消息,緊接著,便是滿門被滅。
案件一件接著一件發生,饈姑娘也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江湖女子,變成了小有名氣的離浮苑主人。
揚威鏢局是河西道眾鏢之首,與歐陽山莊同為江湖白道大戶。揚威鏢局被滅,歐陽山莊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于是廣撒英雄帖,共商討伐這禍害江湖的妖女之大計。于是,便有了饈姑娘在茶棚聽那沈老二吹噓一出。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饈姑娘知道。雖然她沒有證據,也沒有親眼所見,但是她就是知道。
這犯下重重大案的兇手,就是曾在昆侖山上與她情同手足的侍女之一——艷鬼。
也是如今這鬼氣森森的樹林中,開滿詭異藍花的殘缺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