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天比饈姑娘晚回來一盞茶的時間，是以他進門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絲毫沒有第一次沖回來時那樣的風風火火。

但是進門一看，饈姑娘連內間都沒進去，就坐在外間的桌邊，宛若一尊雕像——不，按照饈姑娘的氣質來說，更像是一具坐尸。楚寒天為這個聯想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饈姑娘在他進門時抬頭看了他一眼——太好了，還能動，是活的。楚寒天問道：“怎么還不睡？”

饈姑娘道：“我在等你。”

“等我？”楚寒天受寵若驚，就差雙手捧心了，“你居然會等我？你轉性了還是終于把我當成姐妹了？”

就算是饈姑娘，也不知道下一句話該給他接什么，只好以沉默帶過。

就這樣沉默了幾息，饈姑娘道：“你走的時候，扶風起攔住了你，我想問問他找你做什么。”

饈姑娘明明比他先走，為什么還能注意到這件事？只能是說饈姑娘實際上還是在外面等他。楚寒天不禁內心膨脹，假意激動地沖上去一把握住饈姑娘的手，“饈姑娘，你承認吧，你表面上對我不理不睬實際上還是非常在意我的是不是？”

“你下次若再這樣握住我的手，我就把你的手砍斷。”

“不可能的，饈姑娘你明明知道你打不過我。”

“那我就把我自己的手砍斷。”饈姑娘非常、非常平靜地說道，簡直比問明天早上吃什么還要平靜。

楚寒天下意識就把手撒開了。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自殘的話反而比他殘更加有殺傷力。

他說道：“扶門主把我攔住沒說什么特別的，就只是仔細詢問了我關于救下程蘇南的那件事。主要是詢問和魑魅堂有關的部分。順便……感謝了一下我。”

饈姑娘不喜不怒地嗯了一聲，又問道：“沒有了？”

“沒有了。”

饈姑娘立刻站起來，走進里間，簾子唰地拉下來。

“喂喂，你的冷淡不要表現得這么明顯好嗎！”楚寒天在后面喊道，“還有還有，他對我憑借一人之力就打退了魑魅堂三個人表示驚訝，覺得我身手這么厲害為什么還要進離浮苑這簡直是暴殄天物，還告誡我不要只顧著兒女私情，為了一己私情毀了前途不值得。饈姑娘，饈姑娘？你聽得懂這是什么意思嗎？”

里面沒反應，倒是能聽到輕微的床榻吱呀的聲音，應該是饈姑娘躺床上了。

楚寒天孜孜不倦，“饈姑娘？阿饈？”他不光嘴上喊，手上也動起來，竟然撩開簾子就闖進了里間。

只聽嗖嗖嗖三聲，楚寒天臉色一變，一個后仰翻跳滾出了里間。而在掛著簾子的門框上，已經插了三根筷子，根根透穿木框，站在楚寒天這邊都能看見戳出來的筷子節。

楚寒天倒吸一口涼氣，道：“饈姑娘你怎么回事？怎么對著自己人下手這么狠？這股狠勁明明該去對付外人的。”

饈姑娘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和剛才那筷子的迅疾成極強烈的反差，“來歷不明的人，怎么不叫外人？”

“饈姑娘你這話我不樂意聽了，我雖然來歷不明，但是我怎么叫外人了。不能因為我住在外間就叫我外人吧。”

里面又有床榻的動靜傳來，看來饈姑娘坐起了身，也許是打算和楚寒天大戰到天明，“不光是扶風起，我也很好奇，你年紀輕輕為什么一身武功如此之高。為什么你如此之高的武功，在江湖上卻默默無聞。以及，你身為青城派的人卻不來找中陽門的麻煩，反而要來找離浮苑的什么劍……以往我并不多問，因為我覺得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但是現在……”

她頓了頓，楚寒天沒來由緊張起來，他的喉結動了動。

“……現在你太煩了。”饈姑娘冷冷地補上了后半句。

這一回，輪到楚寒天不吭聲了。

饈姑娘等了半天沒等到什么解釋，也懶得等了，往后一倒鋪蓋一蓋準備彌補一下折騰一晚上的睡意。熬通宵她是熬過，但是能睡的話她當然要睡。

等到她睡眼朦朧眼看著就能睡著的時候，楚寒天的聲音響了。

“阿饈，我其實算不上正經的青城派的人。”他正經起來的聲音倒比他平時那嘻嘻哈哈的聲音好聽多了，也冷了許多，“我只是被收留在那邊的，至于我到底是哪兒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并沒有參與過青城派與中陽門的恩怨，自然對他們毫無恨意。”

他沒聽見饈姑娘的回應，便自顧自地低低嘆了一聲，低聲自語道：“如今的我，無門無派，無家無歸，倒是只有你一直收留著我。我對你并沒有什么惡意，也知道你也并非輕易就與人結怨的性子，若事情能快速了解，我真的很像和你做朋友……”

他聲音漸沉，最后帶了些自嘲的笑意，搖了搖頭，“我這是怎么了，怎么一個人說這些……”

他伸了個懶腰，朝著床上一倒，低聲嘟囔著“睡覺啦……”

然后，也沒聲兒了。

只是他不知道，睡在里間的饈姑娘，眼睛睜得透亮，清醒得很。

*

第二日一大早，歐陽山莊里便洋溢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興奮。這股興奮感受起來很奇怪，像是有什么蠢蠢欲動，同時又沉重得宛如一頂巨鐘，壓抑與躁動同時充斥在山莊里，叫這場英雄會的召開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味。

不得不說歐陽山莊不愧是武林第一首富，不光是占地面積寬房間多院子精致繁復，連辦起這武林盛會也毫不局促，直接把山莊后面的樹林子一圈，不知道什么時候靠著后山整了一塊空地出來，高臺石階，弄得是有模有樣，規規整整。

英雄會在此召開。楚寒天跟著饈姑娘混在人堆中，在會場里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角落的確不起眼，饈姑娘也很不起眼，但是楚寒天一點都沒有不起眼的意思。他個子高挑，面容俊朗，一臉無辜茫然地看著前方人頭攢動，看上去人畜無害，扎眼極了。

按照以往，饈姑娘肯定會不動聲色地遠離這種人群焦點，但是今天她勉強忍住了。

因為她發現自己還可以站在楚寒天身后，楚寒天比她高出許多，剛好把她遮了個嚴嚴實實。

眾人分門別類站定，占據了會場最好位置的當然是中陽門，以及武當派華山派這種有著厚重歷史和扎實武學功底的名門正派。離浮苑現在已經人丁凋零到只剩兩個人，如果沒人提及或者不主動搞事，基本上等于不存在。

歐陽青塵作為英雄會的主辦方，站在高臺之上，身后還有臨時搭建的一個臺子，用帷幕遮蓋，也不知里面是什么。

巳時一到，鼓聲一響，原本還鬧哄哄猶如菜市場的會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楚寒天不僅咋舌，這歐陽山莊的號召力也不是蓋的，怪不得歐陽青塵會有當武林盟主的想法。

之后，便是主辦方歐陽青塵作為代表致辭。他說了些客套話，對前來參加英雄會的諸位江湖中人恭維了一番。說也奇怪，這會場這么大，又在野外空曠地方，可歐陽青塵的聲音一點也不飄，一字一字都清清楚楚落在耳朵里，甚至聽起來頗為雄渾有力。

楚寒天聽見饈姑娘小聲道：“以前，歐陽家只是空有錢，山莊里并沒有幾個武功絕頂的人……”

剩下的話她沒繼續說下去，但楚寒天也能猜得出個大概。要當武林盟主，光有號召力有錢還不行，自身實力不過關，當個三天盟主就能有三百個人上門挑戰。

而歐陽青塵如今內力如此深厚，恐怕已經是江湖絕頂高手的級別了。也不知他身為一代商賈世家出身，是怎樣整成今天這樣的。

套話說完了，歐陽青塵終于切入正題。而這一段，也正是饈姑娘最關心的一段。她沒再說話，專心聽講，然而在別人眼中，她只是目光呆滯地不知看著哪兒，面無表情，神情渙散。

“……為了追查屠村的兇手，不知犧牲了多少俠義之士，其中也不乏在座諸位的親朋好友、同門手足。之后更有揚威鏢局為了追查兇手而招致的滅門慘案，這兇手可說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誅之！”

“得而誅之！！”會場中的人群情激蕩，那些因為追查兇手而死過朋友親戚同門的，更是吼得格外賣力。一時之間，會場上空飄蕩著鏗鏘有力的吼聲，余音裊裊，三日不絕。

楚寒天也跟著一起喊了兩嗓子，不過他心不在焉聲如蚊吶，說是喊不如說是哼哼更恰當。他轉動著腦袋四處張望，企圖看到點不一樣的景色，結果一回頭就看見饈姑娘那張臉，登時心里咯噔一聲。

那張臉，可謂是恐怖至極。

就算是大白天，楚寒天猛一看見這張臉，也忍不住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云間庭主人賜她一個“怪”的批號是多么的貼切。

饈姑娘幾乎整個五官都扭曲了，但她的嘴角卻竟然是笑的。湊近些，還能聽到她喉嚨里發出的咯咯笑聲，但那笑聲又不像是笑聲，更像是打木頭梆子發出來的，不應該是人發出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