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立兵決定馬上回去縣里。
他跟王大媽隨口編了個理由,匆匆忙忙離開了客戶家里。這種事情不能說實話,在王大媽那里,錢立兵是個上有二老、中有賢妻、下有一雙兒女的傳統好男人,離過婚這種事情是非常有損客戶信任度的,尤其是孩子還不跟著自己。
那個警官,陳開全,是怎么說來著?前妻肖琴出了嚴重車禍。可下一句,怎么就變成了女兒要被送去孤兒院了?
錢立兵坐在出租車里往動車站趕,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那個信息到現在還讓他覺得不太真實。他想照著公安局的電話撥回去,找陳警官好好問個究竟。但他又什么都沒做。為什么要問呢?自己和肖琴正式法律意義上的夫妻關系已經結束快十年了,他不太確定警方為什么還要聯系自己。
哦,對了,陳警官說過,是因為女兒的堅持?可錢立兵的女兒,錢肖婧,或者,肖婧,跟肖琴一樣,在自己的人生中已經淡去,變成了褪色的老照片,藏在積滿灰塵的墻角旮旯里,沒人問起差不多就要忘記了。
肖婧,她怎么會想起跟警察要求聯系錢立兵的?
是因為要被送去孤兒院?
孤兒?
那不是意味著,肖琴死了?甚至,還不止,是肖琴一家都死了?
只除了肖婧?
一家的范圍涵蓋到了什么程度?錢立兵知道,肖琴的父母健在,是獨女,沒有兄弟姐妹,肖婧平時跟著外公外婆住。肖琴在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錢立兵不知道她是不想再婚還是僅僅還沒到時候。反正錢立兵聽說過,肖琴有一個相好的,兩人關系不錯。甚至,那個男人跟肖婧都能處得很好。
真是令人惱火的小道消息,如果真的如此,錢立兵想把自己灌醉算了。要知道,即使還沒離婚的時候,他就很不擅長跟女兒相處。那時候孩子已經讀幼兒園了,挺懂事的,不跟爸爸好的話,錢立兵明白,那是沒辦法以孩子還小為借口的。何況,離婚后這么久,他跟女兒差不多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還能指望什么進展呢?在一起的時候都做不到的事情,分開后斷然是更不可能了。
雖然在心底深處,錢立兵覺得自己還是給女兒留著一個位置的,但就算這種一廂情愿的想法他也很少會想到。更不用說這種想法的可信度很可能跟他給客戶的說辭半斤八兩,權當送自己一個心理安慰吧。
這下倒好,心理安慰照進現實了。如果事情真像警察說的那樣,肖琴一家都死光了,就剩一個女兒,那自己豈不是必須面對自己的內心?
我到底對她們還有沒有感情?錢立兵問自己。他認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心跳似乎也沒比平時快多少,腦子除了有點懵,好像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別的強烈的情緒來。
糟糕,難道我對她們真的毫無感覺了?
是不是這種情況下肖琴那個相好的理應比自己更有義務去應對?錢立兵繼續給自己的無動于衷尋找合理出口。很有可能,警察不太清楚他和前妻之間的狀況,更不知道那個男人和肖琴的關系,所以女兒提到爸爸,陳警官就只想到要來找錢立兵了。
或許回頭見了面他可以跟陳警官提個醒。可那個男人叫什么來著呢?錢立兵想不起來??赡茏约簭膩砭蜎]聽到過那個男人的確切名字吧。
到了動車站,錢立兵直奔入站口,他已經在網上買好了最近的一班動車。從市里到老家縣里,不過兩站路程,半個多小時就能到。但別看這么短的距離,卻也能隔斷錢立兵和肖琴的緣分,早在離婚之前,錢立兵就已經很少回老家了。
錢立兵的老家也不在縣里,他和肖琴是同鄉,都住在鎮上。兩個人結婚那會兒沒什么錢,更別提到城里買房了,剛去市里打拼的時候,一間合租公寓的臥室足足陪伴了兩人三年多的青春?,F在突然回憶起這些來,錢立兵只覺得心里多少還是隱現了一絲絲的傷感。
傷感并沒有持續太久,動車到站了。
錢立兵過了閘機,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跟司機說去縣公安局。
接到電話的時候還是中午不到,抵達縣公安局的時候正好下午剛開始,錢立兵也沒想到這時間把握得確是恰到好處。
下車后,錢立兵往公安局里跑,先找到咨詢臺,簡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原本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民警會告訴他根本沒陳開全這個人,然后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躲回自己原本的生活軌跡里去。
可是他聽到的回答卻是:“陳警官正好在縣醫院看望你女兒?!泵窬f給錢立兵一張名片,上面寫著陳開全的電話,“陳警官交代了,你要是來了就直接去醫院找他。”
所有惡作劇和電信詐騙都消失無蹤了,就像自己胡謅的量子物理,事實坍縮成了一個,眼前唯一的這一個,陳警官電話里說過的這一個。
錢立兵這才徹底相信了,命運重新把女兒丟給了自己。
他感到胸膛里似乎閃過了一陣心悸。
錢立兵馬不停蹄往醫院趕去。難道自己是個反應遲鈍的人?他越發疑惑于內心深處現在才緩緩卻又是難以遏止不斷涌上來的迷亂思緒。原以為自己的情感已然冷卻不會再起波瀾,卻還是隨著與女兒物理距離的不斷拉近,身體的誠實變得越來越明顯。是的,錢立兵開始意識到自己在恐懼,他有點害怕見到女兒。
離婚后的日子里,他總共見過女兒不過兩次,而且都集中在頭一年。他不知道女兒現在對他是什么態度,更不知道女兒為什么會想要找他,甚至,他胡亂地猜測,女兒其實是想當面罵他。
無論如何,他到了醫院,卻不知道該去哪里找自己的女兒。住院部,應該在住院部,他想著,就住院部走去。
電話響過的第二聲,那邊就接了起來:“陳警官?你好,我是錢立兵。”他邊走邊說,語氣還算平靜。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而且,我現在就在縣醫院?!?
陳警官那頭稍稍頓了幾秒鐘,聲音重新響了起來,聽著頗為沉重:“那你過來住院部三病區208床。呃,做好心理準備?!?
“什么心理準備?”錢立兵怯怯地問。
“你女兒,你可能認不出來了?!?
錢立兵只覺得腦子里又是一聲悶響,陳警官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認不出來,還是不愿相認?
不管怎么說,陳警官在那里,女兒也在那里,一切很快就會搞清楚的。
錢立兵這么想著就趕到了三病區208床。
然而,眼前的一幕還是把他有意無意做的那么一點點心理準備瞬間擊得粉碎。
女兒肖婧,全身裹滿了潔白的繃帶,整個頭部只留著插管的兩個鼻孔、烏黑的兩個眼洞以及嘴巴那里的一小圈。
錢立兵在門口就愣住了,這是一個單人病房,他特意核對了一下門楣上的標牌,沒錯。而且,病床邊的確站著一個身穿警服的人。
“你是錢立兵?”那個警察注意到動靜,回頭對他問到。
“對,我是。”錢立兵怔怔地站在門口,看看警察,又看看病床上躺著的女兒,“你是陳警官?”
“爸——爸——”錢立兵還沒想好該對女兒作何反應,倒是肖婧先開了口。
那聲音過于沙啞,過于細弱,即使多年未曾聽到女兒說話,錢立兵還是本能地排斥那個叫著爸爸的聲音。不像,一點都不像。
但是,理智告訴他,女兒如此狀況,聲音認不出來太正常了。如果不是陳警官在這,他根本不可能認可那個包得像木乃伊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的病人就是他的女兒。
錢立兵悲痛地想,看來這就是陳警官說的認不出來的意思了。
“你等會兒,我得先跟你爸爸談談。”陳開全對肖婧說了句,就往門口走過來。
錢立兵得了救兵似的順著陳開全往門外的走廊跟過去。
陳開全接著往前走,一直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那里停住了腳步。錢立兵后腳跟到,不安地環顧四周,廊道里安安靜靜,偶有一兩個病人家屬路過。這里呈現著與市里大醫院常見的人滿為患頗為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抽煙嗎?”陳開全問。
錢立兵本想提醒陳開全醫院里應該是全面禁煙的,又覺得這里挨著窗口,外邊就是老大一棵叫著各種小鳥的大樹,可能這是專辟的吸煙區吧,便只是平淡地謝絕道:“沒吸。謝謝?!?
陳開全不理他,掏出一支煙來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對著窗外的樹枝吐出去,然后就開始說了。
這是一起意外事件,意外的車禍,意外的死亡,意外的生還,以及,意外的落網。
事情發生的時候并不是幾天前,或者說,并不是一發生就關聯到了錢立兵。就像陳開全最早在電話里說過的,如果不是肖婧的一再堅持,這件事原本不會牽涉到錢立兵。
那是大概兩個月前了,一個周末,肖琴一家,肖琴開車,十四歲的肖婧坐在副駕駛座,外公外婆坐在后座,還有那個男人,錢立兵這才知道他的名字,黃起云,也坐在后座。他們全家一起,打算去縣里購置一些東西。
全家?算了,錢立兵決定不介意這些措辭上的細枝末節。
但是從鎮上往縣里開的一段山路上,一輛大貨車的司機疲勞駕駛,沒留神撞上了肖琴的小車。小車被撞出了護欄,順著陡坡翻滾著掉落在下一截山路上,緊接著起火了。
車禍撞到起火這種事情不常有,大貨車司機一時也是慌了神。他本能地想逃逸,但在火光中看到副駕駛座的門打開了,爬出來一個全身著火的人影。這副場景把他心底的一絲人性逼了出來。他沖過去,幫著肖婧撲滅了身上的火焰。
但大貨車司機的人性也就這么一閃而過了。他看到了全身燒傷的肖婧,看到了火光里那輛小車內漸漸消失的慘叫,如同看到了自己未來慘淡的牢獄人生。
于是大貨車司機丟下肖婧逃逸了。
但就在第二天,大貨車司機又到公安局自首了。
根據大貨車司機和肖婧的兩方陳述與口供,結合車禍現場的實地勘查,整個事件的大小細節全部對上了。
一場悲劇性的意外交通肇事。
命運就這么把肖婧拋回給了錢立兵。
“那個司機——”錢立兵問了一句。
陳開全瞪了錢立兵一眼。至少在錢立兵自己看來那是頗為犀利,或許還帶著一絲指責意味的瞪視。誰讓他聽陳開全講了這么久,第一句問話針對的卻是肇事者。照理,一個父親,哪怕不考慮前夫身份,不對肖琴做任何表態,也總得對女兒有所關心吧?
可是就算問那個司機不也是對女兒的關心嗎?錢立兵懊惱地想著,自己在那個行業里浸淫太久,是不是真的對正常人的情感邏輯生疏了?
“司機死了?!标愰_全把煙屁股摁滅,丟到角落的垃圾箱里,“拘留期間畏罪自殺了。我們已經按規定流程采取了應該采取的所有措施。但是,一個人如果真的尋死,”陳開全又看回錢立兵,說著,“你知道,沒人可以阻止一個一心求死的人?!?
“就像叫不醒裝睡的人,我懂?!?
“不,你不真懂。肖婧的情況很糟糕,雖然那個司機救得及時,她沒有生命危險,但她的心理問題很嚴重。創傷后應激障礙,聽得懂嗎?”
錢立兵點點頭:“PTSD?!?
“專業嘛。”陳開全斜睨著錢立兵繼續說,“肖婧全身主要是二度燒傷,30%左右的面積,也不算很大。不過最主要的,她的面部燒傷比較厲害,基本上算是嚴重的毀容。對于一個花季少女,這本身就是自殺的重大誘因,更何況加上家人全部身亡這樣的雙重打擊。”
“可是她不是一直堅持要找我嗎?這是不是說明她有很強烈的生存意愿?”
錢立兵幾乎是話沒說完就在胸口跑起了一萬匹草泥馬。該死的職業浸淫,讓自己凈在一些完全相反的地方擺滿了偽善,而在最該有人性的地方看起來卻冷漠無情。
果然,陳開全看著錢立兵的眼神里似乎冒出了憤怒之火。但最終,他只是冷淡地說了句:“我才理解了你的前妻為什么帶著女兒離開了你?!?
陳開全說完轉身就走開了,根本沒告訴錢立兵下一步該做什么手續。
錢立兵愣愣看著警官的身影轉入女兒病房,猶豫片刻,硬著頭皮也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