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不說煙雨樓

開口煙雨樓，張岱笑我，妻也笑我。

然，一湖煙雨，故自佳。

畫橋流水，輕舟穿柳。槳聲欸乃，鳧鷗點(diǎn)點(diǎn)。塔影涵波，落日淡煙。吳門春樹早，越女歌吹遠(yuǎn)。暫且，咱可以不說煙雨樓。

“兩水相偶生，鴛鴦棲不飛?！边@東西南湖是兩只鴛鴦——交頸相偎，千年廝守的鴛鴦。老城讓出一湖靜水，只為青鳥的翅膀能拂動(dòng)粉色的漣漪，只為范蠡的扁舟載著西子的羽衣，越過兩千年的朗朗云天。

這江南的老城，習(xí)水性，像條放逸的太湖烏鯽魚，愛玩水上漂。上百度地圖，有圖有真相，望吳門是嘴，瓶山是鰭，大年堂是脊，梅灣是左右搖擺的尾。湖港魚鮮，鮮，不是腥。飼養(yǎng)的魚，吃飼料，吃激素，腥而且傻。野生的魚，閑游，活脫，既有行走江湖的俠氣，也有壕股禪院的靜氣。腥者，惡味。鮮者，仙也。

范大夫，帆影輕盈，散發(fā)弄舟，載回西子好悠游。烏鯽魚，一路尾隨，潛游在南國(guó)的水鄉(xiāng)。有情人，做了戲水鴛鴦。有情魚，成全了魚米之鄉(xiāng)。長(zhǎng)水塘，海鹽塘，杭州塘，新塍塘，潺湲而來；蘇州塘，長(zhǎng)纖塘，嘉善塘，平湖塘，逶迤而去。八水繞城，一條魚，滿城水，嘉禾有湖叫鴛鴦。潤(rùn)澤滋養(yǎng)，水軟，魚香，情愛綿長(zhǎng)。

浮云一別，流水千年。憑欄望，長(zhǎng)蘆高柳，樓雨溪煙，所見水與天。

不說煙雨樓，一湖水，一座城，匆匆?guī)兹碎g。

我與妻漫過朝煙暮雨，水榭柳蔭，水鳥一樣，棲在這鴛鴦湖畔。那時(shí)，我們的匆兒，像只黃鸝鳥，嘹亮地穿梭，從一堤翠色，到一樹霞光。那時(shí)，我們的青春，淋漓地奔跑，從許家漁村，到放鶴一洲。那時(shí)湖邊的勺園，錢牧齋姻緣纏綿，河?xùn)|君艷冠群芳。待風(fēng)云際會(huì)，秋風(fēng)流水，冷落了吳梅村“南湖春雨”?！傍x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兵x湖一曲，轉(zhuǎn)眼，浮生皆如夢(mèng)。春夏流轉(zhuǎn)，幾許寒暑匆匆過。放鶴洲上，真如塔火，照亮了詩(shī)人的棹歌。東米棚下，朱生與清如，喁喁私語，莎翁詩(shī)侶佳話立為雕塑，化為符號(hào)。

我與妻，與這水上的子城，緩緩地，緩緩地，洗凈一眼青藍(lán)，一夕淺唱。二十春與秋，我的匆兒已成年，我的腿腳已遲緩。年輕人的腳步太快，攆不上，就不攆。喜歡普快的，去獅子匯那邊的老車站。喜歡特快的，去城外的高鐵南站。那時(shí)，湖濱的火車開得慢，綠皮。那時(shí)，宣公路上宣公橋，宣公橋下潺潺一溪水。那時(shí)，我與妻沿著溪水走，火車向北回故鄉(xiāng)，溪水向南入鴛湖。

不說煙雨樓，不說里子面子，也不說城里膨脹的房子。鴛鴦湖，只滋養(yǎng)風(fēng)與月。

與潮濕的湖風(fēng)一路，閑散地趟過涼涼的月色。伴著妻，路過乾隆的亦方壺。樓閣端坐，靜享清時(shí)流水今時(shí)月，都是無痕水色。話雨軒，那是私語的凈處?！胺譄熢捰辍?，褚輔成從戰(zhàn)火里歸來，潑墨揮毫，依舊不失江南的柔情千轉(zhuǎn)。豪股塔，文星橋，有風(fēng)吹過重檐的銅風(fēng)鈴，有人跨越江南的長(zhǎng)生河。都蒼老著，如青燈黃卷里課誦的老衲。

夜過潦波橋，一抬頭，會(huì)撞上書局的范先生。低頭散步的范先生，一個(gè)人，背著手，慢慢走。他不說話，一湖月色，一地蟲鳴，自然都是他的。

妻問先生多大，我說長(zhǎng)我一輪，永遠(yuǎn)長(zhǎng)一輪。

盛夏，鴛湖的菱角正野蠻。柔柔的細(xì)腰，恣意地在水影中搖。為光，為風(fēng)，為愛的釋放。嬌羞的菱角花，白，小，淡淡的香。這花，開在月色里。我懂，她的一點(diǎn)小心思，只說與月亮聽。

深秋，長(zhǎng)笛晚風(fēng)，木落天高。酒旗獵獵醉仙樓，英雄曾聚首。江南七怪丘處機(jī)，郭靖楊康，東邪西毒，全真七子，金國(guó)武士，相識(shí)或是決戰(zhàn)，都是俠骨對(duì)柔情。江湖傳說，江南只一位大俠，叫金庸。

佳人配才子，只需筆與墨。美人遇英雄，需要舞與劍。這棲著鴛鴦的湖，是詩(shī)，是詞，是劍與火。詩(shī)用以雅集，詞只為愛情。而若為你，縱使劍雨烈火，千千萬萬遍。

我與妻，千萬次倚靠，風(fēng)雨望湖樓。前方，是煙波畫舫，是平湖圓月，是禾城高挑的天際一線。城在湖外，挺拔地長(zhǎng)成俊朗模樣。湖在城側(cè)，候著情郎，清凌凌，淚汪汪。

這新城越來越高，這舊湖越來越低。古老的念想都藏在底下，水底下，心底下。越藏越深。

把腳步放慢，把心放慢，俯身去那湖水盈盈處，看看過去，照照自己?！靶闼で八粝?，鴛鴦湖上浴鴛鴦?！眱汕甑氖睾?，只為等你。

望湖樓前雨如煙。不說煙雨樓，只怕飛了那只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