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進門，母親便嗔怪我手機關機，聯系不到，邊說著，從冰箱里拿出餃子放進微波爐。

父親正在佛龕前靜坐，嘴里念念有詞，手指慢慢地撥弄念珠。

我把檔案袋放在茶幾上弄出了聲音，父親回過頭看了一眼，旋即站起身，點燃了三根香，恭恭敬敬舉到額頭拜了拜，插在青銅的香爐里。

他緩緩地走到我對面的沙發前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頭腦里有千萬個問題需要解答，這無數的問題猶如萬千只小蟲，時時刻刻在啃噬我的心扉，讓我無所適從。許多話就憋在齒間，卻不知如何開口。

再回來的路上，我思考了無數回應該怎么提起殷墟黑石的事情。老江的死是不是也應該對父親和盤托出。這樣做無疑讓我接觸古董的舊事暴露，對我一向嚴厲的父親不知會不會因此大發雷霆。如果不說出來，我又覺得有些對不起死去的老江。

就在我的內心進行激烈思考的時候，母親端著一盤熱乎乎的餃子放在茶幾上，又拿來兩副碗筷。這時，我才知道，父親為了等我，晚上一直沒吃飯。

父親往我的碗里夾了幾個餃子，自己也夾了一個。這令我十分吃驚，在我成年一來，這是父親第一次給我夾東西吃。這個反常的現象也表明，父親似乎有事對我說。

”最近曉曉一直來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父親放下念珠端起碗，一邊夾斷了餃子，一邊說道。

“沒什么事，就是閑聊。”我慌忙答道，心里還是在盤算著怎么開口。

“那就好，畢竟王龐清過世了，曉曉又是他的未婚妻，雖然你們都是從小長大的，關系密切，但是相處的時候，也要有個距離。你自己就是記者，人言可畏不用我提醒了吧。”父親接著說道。

我點點頭。

“我能看得出來，這么多年王龐清對曉曉的情誼是多么深厚，你和王龐清又是親如手足……”父親說道這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其實我也知道，曉曉喜歡你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知道她喜歡我？“我吃了一驚，差點被噎到。

父親端起一杯水遞給我，接續說：”你們很小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曉曉一直很喜歡你，那時候你經常賴床，她為了能和你一起上學，早早地吃過飯在門口等著，為此還遲到過幾回。那時我就看出來了。“

”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責問道。

父親給又給自己夾了餃子，說道：”因果循環，冤冤相報，這都是注定好的事情。曉曉喜歡你，王龐清喜歡曉曉，你又是個神經大條的孩子，和王龐清又是好朋友，這是個復雜的關系。我本以為你們長大后會好一些，情況有所改變，可是直到現在，情況依然是那樣。“

說完，父親嘆了口氣。

父親說的沒錯，這樣錯綜的關系，哪怕到了現在，我也難以把握，更別談如何處理了。

”你現在老大不小了，王龐清也過世了，曉曉對你的情誼依然深厚。也不知道曉曉以后有什么打算？“父親試探性地問道。

我終于理解父親今天的異常，他是想知道我對木曉曉的態度。我從來沒有想過關于木曉曉的事情，盡管那天她親口說出的時候給我不小的震撼，但我還是不愿考慮關于她的事情，再加上王龐清的逝世，我對此更是敬而遠之。

我佯裝笑道：”她是個好姑娘，會找到好人家的。“

父親點了點頭，一邊慢慢地咀嚼，一邊說道：”但愿如此吧。“

我看了看掛鐘，快八點了，按照父親的習慣，他一會回去散步，回來之后念十五分鐘的佛經就上床睡覺了。他念經的時候不許人打攪，我如果要問，就必須抓緊時間。

但是，那些事情一時之間我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于是我坐在沙發上，如坐針氈，手掌不停地在膝蓋上摩擦。

父親覺察出了我心底的不安，問道：”最近，工作上不順利？“

我鼓起勇氣，把檔案袋遞到他的眼前，說道：”您看看這個。“

父親一看到檔案袋上的”遠山“二字，仿佛像被電擊一般，全身一抖，迅速放下了碗筷，溫和的臉上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吃驚地看了看我，然后接過檔案袋，手臂都有些顫抖。

“這是王龐清留在圖書館柜子里的檔案袋，里邊有很多我東西我都看不懂。”我不知應該從何問起。

父親急速地解開檔案袋上纏繞的細線，飛快地翻動剪報集和日記殘頁，不一會，額頭上布滿了密集的汗珠，當他打開錫紙，看到那塊殷墟黑石之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嘆道：“冤孽啊，冤孽！”

“石重睿是誰？”我看著父親的喘息不再那么劇烈，試探性地問道。

父親慢慢地睜開眼睛，將剪報集打開，指著石重睿的照片緩緩說道：“我們這一輩的事情，你都少也應該知道一些。我和你的幾個叔叔是大學同學，確切點說，我們同為石重睿老先生的研究生。這么多年，估計你也感覺到了，我們這四家關系十分密切，堪比親戚。不是僅僅因為我們是同事關系，還因為我們是一個師傅的徒弟。”

“相信這些事，你都能猜得出來，我們這一輩老骨頭不告訴你們這些，也是為了你們好，有的事情，你們不知道是最好不過的。”父親若有所思地說道。

果然真如剪報集里王龐清推測的那樣，我們的父輩果真是那個石重睿的學生。看著父親的態度，他似乎有意把這些告訴我。

我于是接著問道：“那殷墟黑石是怎么一回事？”

當我提及“殷墟黑石”這四個字的時候，父親的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一下，仿佛這幾個字戳中了他心中的某個痛處一般。

父親低下頭去，上手合十，沉吟半晌，最后緩緩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果然報應不爽。過去干過的丑事壞事，今天都來要仇了。”

父親話里有話，我聽不懂，看他愁眉不展的神態，我又不敢接著問下去。

“罷了，我們本想把這些事情帶進棺材，開來已經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了，王龐清突然暴斃，我們就知道報應要來了。天作孽有可為，自作孽不可活，我吃齋念佛半輩子，也放下了我的洛陽鏟，就是為了修善積德，償還過去的業力，可惜我收手已晚。”

我聽得云里霧里，順口問道：“什么報應？”

父親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和你王叔叔他們一共七個人，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是石重睿老先生的研究生。對于石重睿老先生，我們名義上是師生，但關系要密切的很多，像是舊社會時候的師傅和徒弟。”

“我們當時的課題，就是對甲骨文的深入研究。石重睿老先生作為這個領域的泰斗，教授了我們很多高難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漸漸發現了甲骨文本身除了作為一種文字擁有的記錄功能之外，還有另一種功能。”

“另一種功能？”我從來沒接觸過這些，好奇地問。

父親拿起念珠，慢慢地撥弄起來：“人們都公認，我們現在用的漢字就是甲骨文發展來的，屬于象形文字，比如“日”字，甲骨文中就是一個圈，中間點了一個點。這些從表面上看，沒什么奇怪的。但是要仔細思索，其中大有文章。”

我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表示不明其意。

父親嘆了口氣，繼續說：“甲骨文都是象形文字，說白了就是臨摹事物本身的物理外形，簡化之后作為文字留下來。也就是說“日”字，就是當時太陽形狀的臨摹。”

我點了點頭。

父親繼續說道：“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一些細節的問題。比如說，為什么甲骨文的‘日’字，是一個圈中間加了一個點？而不是單單畫一個圈了事？”

我再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父親繼續撥弄念珠，說道：“那是因為，當時的人們在觀察太陽的時候，發現了太陽黑子。當太陽黑子出現的時候，太陽這個大圓盤上的確會點綴有黑色的小點。這個可以解釋為什么那個圈里畫了一個小點。”

我哦了一聲，表示恍然大悟。

“可是問題又來了，太陽黑子的出現是毫無規律的，這要看太陽這個天體自身的燃燒狀態。也就是說，太陽黑子不是任何時候都會出現的，一年365天太陽黑子出現的時間畢竟是少數。但是為什么古人要用這極少數的偶然性作為太陽的代表呢？”父親緩緩問道。

我瞇著眼睛，等待著他繼續說。

“只有一種解釋。”父親正色道：“那就是，那個點并不單單表示的是太陽黑子，而是另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懸浮在太空中，處于地球與太陽之間，它擋住了部分太陽光，在地面上看來，就像是有一個黑點附著在太陽上。而且，這個黑點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

一道靈光在我的頭腦里一閃，我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