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二月初九,還未到五更,天還黑漆漆的,月兒躲在云里,半遮半掩。午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來上朝的官員,大家扎著堆兒在小聲交談,還有的沒醒透的便坐在不遠處的轎子里繼續去找周公。
突然,只聽得鐘鼓齊鳴,午門吱吱的慢慢打開,眾人忙整了儀容,按品級次序進入皇極殿前廣場,對著兩邊棚欄的百官朝牌,四品以上官員入殿侍駕,各人按部就班,面北而立。在糾儀御史的嚴厲眼光下,殿內殿外,人人昂首挺胸,安靜得連蚊子響都聽得著。
稍后,正德穿著整齊,在錦衣衛和內侍的簇擁下,一步一停的慢慢步出,然后四平八穩的安坐在龍椅上。這時廣場上隆的一聲,百官在禮官的指揮聲中,萬人如一的跪下,三呼吾皇萬歲,行一拜三磕禮。禮罷,大學士劉健出班,領百官躹躬,口呼“圣躬萬福”,然后再次跪拜,禮罷,劉健歸班,百官轉身,文武對立。
正德對這些看似莊嚴、華麗、壯觀、所謂俯視天下體現皇家威嚴實則繁瑣無趣的禮義,其實已經相當麻木。事實上,在去年冬至之后,他就一直是在面對這些數不清道不明的所謂禮儀大典。光是所謂大典,正月間就有祭太廟、祈谷、宴外藩、宴近支宗族、宴廷臣,二月則有祭社稷、行春耕禮、開經筵,件件都比眼前這種常朝儀禮復雜繁瑣幾倍。小皇帝通常都是茫然地被掌管禮儀的官員一板一眼的指揮著,年少正德開始還有些洋洋得意,還有點新鮮好奇,一來二去,不僅覺得身子疲累不堪,心中更是討厭之極。但正德卻不知道,這些禮義已經是在他之前的歷朝皇帝也在厭倦之極的情況下,一再簡化之后的結果,若果按太祖開國時的禮儀來執行,估計正德連這皇帝都不想當了。
其后,各部及省府臺的官員按著昨天已經商討好的程序,一字一句地奏報了八件所謂大事,正德依著案上內閣票擬又一字一句地作了所謂圣喻。
此時,天空忽地飄起了毛毛細雨,夾著春天早晨的寒風,打在殿外百官的身上。那雨下得不大不小,打在面上,匯聚成流,在百官鼻子和下巴一點一滴往下墜,還頑皮的的向眼窩里鉆,然而人人都不敢身體稍動一下。正德見此,便叫王岳宣旨,準百官打傘。百官又隆的一聲下跪謝恩。其后各人的隨身小廝統一右手持傘,依次列隊肅靜入內,在自家大人的左后側站立整齊,禮儀官一聲令下,小廝們劃一地舉傘,開傘,頓時嘭的一聲如天際春雷悶響,廣場上不知幾百幾千把青色羅傘展開,極是壯觀。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諸事奏對完畢,正德宣內閣三大學士、禮部尚書張升、戶部尚書韓文五人到謹身殿議事,便說聲退朝,百官跪拜,禮儀官宣布奏樂,正德在樂曲聲中退入內殿。
原來正德早上起來,便記掛著昨晚馬二牛說的禁民間裘衣之事,但當然不能對著百官問:聯下過這圣旨嗎?于是便宣相關人等入內相詢。
正德此舉,卻令劉健等人大惑不解,要知正德即位以來,少有在謹身殿與內閣議事,即使是議事,也是提前通過王岳和內閣先打個招呼,言明何事,這次忽然宣召,毫無準備,使得各人入殿時,心里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不知正德要搞什么名堂。
正德坐在正中,王岳與劉瑾二人左右佇立。待劉健五個老頭子行完禮,正德便道:“朕有件事,嗯,怎么說呢,朕想問,朕什么時候下過旨,要禁止民間穿著皮裘的。”劉健五人一聽,心里一松,心道:原來是這件事。劉健道:“是正月十五,皇上頒下圣喻,然寄各道司,頒行天下的。”正德奇道:“聯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劉健等人心里嘀咕,你小皇帝估計連奏折都沒看過。卻又不知怎么跟正德說,一時竟無語。正德此時也想通,知是自己隨手批的,大概上朝時也沒用心聽,于是又問張升:“張升,這是你禮部的奏請吧。”張升躬身道:“正是。去年御史臺彈劾有司官員及民間百姓,日常穿著及用具不守禮制,奏請重申禮儀。本部依皇上圣喻,上了題本,并加附民間禁裘,正月十五大朝時準奏。”正德一聽,頓時有些印象,便對王岳道: “去拿當時的奏本給朕,看看還禁了些什么。”王岳領旨,自去庫房調用冊卷。
正德又問:“這好端端的,為何要禁裘衣?”張升道:“回皇上,這裘衣價格不菲,各地商人又以此攀比斗富,有違太祖勤儉的訓示,故而禁之。”正德奇道:“按你的說法,這有錢還不準人家花錢,難不成這酒樓也只應賣青菜白飯?朕覺得,其中另有隱情,你們不要想騙朕。”五個老頭子一聽,大驚,連忙跪下,劉健道:“皇上,這欺君是大罪,臣等不敢。”正德笑道:“待朕看了奏本,自知你們敢不敢。”只讓五人跪在地上,也不叫他們起來。正德心道:你們這班整天仁義道德的老頭子,胡亂搞些莫明其妙的名堂,打破了馬大哥的飯碗,讓你們先跪得膝蓋疼再說。
不一會兒,王岳手捧卷冊入來,正德拿來看了,前面援經引典的大堆廢話跳過,看得這后邊的內容,不由大吃一驚,心道:好家伙,這一本,居然禁了這么多東東。原來,那奏本由張升和都御史張敖華聯名上本,一共請禁民間服飾及僭奢事宜共十二條,如昨晚張元吉所云,大至建房子,小至婦女頭上的珠釵,都一一限制。
正德思考了一會兒,有了主意,便對張升道:“張升,奏本上說是依太祖和成祖的舊制,朕來問你,太祖為何要提倡勤儉?”張升道:“太祖初定天下,受前元踐踏,民生凋敝,故而要以農為本,提倡勤儉興邦。”正德點頭道:“正是,朕再問你,如今朕之大明如何?”張升一怔,硬著頭皮道:“自然是盛世太平。”正德就等著他這一句,于是拍掌笑道:“對了,太祖爺就是希望能令人民富足,四海安定,如今都已經是盛世了,老百姓都有了些閑錢,這銀錢,朕也知道,是要用來花的,雖然不應奢侈,但建個房子,買件衣服,坐個車,所謂衣食住行,你們這也禁,那也禁,是不是眼紅老百姓有錢?”張升道:“這勤儉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臣民所用,僭越違制,時日一久,禮崩樂壞,便生不臣之心,擾亂社稷江山,故而禁之。”
正德一聽,便樂了,想起昨夜馬二牛的話,便笑道:“朕只知,這天下人都一樣,有飯吃,有衣穿,家里齊齊全全的,誰愿意去打仗,誰愿意跟著去作亂。這天下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壞人不穿裘衣也要作亂,這好人嘛,就算住個再大的房子也不會作亂。你們怕這怕那,難不成朕是什么其身不正之類的昏君,這天下人都天天想著造反么?”
張升一聽,嚇得全身冷汗,伏下磕頭不已。
正德清了清嗓子,又道:“那蒙古人霸占中原時,把我們漢人列為第四等賤民,豬狗不如。太祖趕走了韃子,還我漢人江山,自然是要讓我們漢人都過上好日子,我們漢人不光要有飯吃有衣穿,還要人人吃好穿好住好,才是太祖的宏愿。朕是朱家的子孫,這個道理,朕明白得很。你們大概是理會錯了太祖的意思,不過朕不怪你們,你們起來吧。”劉健五人遵旨起立,心卻想:你小皇帝是朱家的子孫,這太祖的意思,你自然怎么解釋都行。
正德看看五個老頭子,人人下擺衣服微顫,知是他們歲數大了,跪了許久,下肢發軟,便道:“你們這樣站著看聯訓話,聯不習慣,各自找張椅子坐下吧。”這又是照抄馬二牛的話。
劉健五人哭笑不得,心道:這皇帝什么時候習慣臣子們坐著聽訓話的。但皇帝賜座是圣恩,忙又跪下磕謝。
這謹身殿除了正德坐的那張龍椅外,哪有椅子,王岳忙吩咐近侍太監去外面廊房搬椅子,一團忙亂后,大家才坐定。
正德又對王岳和劉健二人道:“日后謹身殿和文華閣都按此例吧,內閣和六部官員都坐著說話。”劉健眾人又跪拜謝恩,坐定后各人心道:這皇帝今天葫蘆里賣什么藥,一會兒罰跪,一會兒又賜座,真是君心莫測,這小小年紀已經這樣,長大了更不知會如何。
正德道:“朕打算收回圣旨,各位以為如何?”劉健一聽,跪下道:“皇上,萬萬不可,這政令才庭寄不足一月,卻又收回,朝令夕改,朝庭天威有損。”正德笑道:“劉閣老,你坐著說話吧,這跪著跟聯說話,朕不太習慣。”劉健眾人又是哭笑不得,這皇帝哪有讓臣子跪著說話都不習慣的。
正德見劉健坐定,便道:“那各位老先生,朕也不多說了,其余的都可再議,但禁穿裘衣和皮靴這兩條,是決計不可行的,你們想個辦法,廢了這條吧。就當是朕的錯,如何?”劉健五個老頭你望我,我望你,各自捋著長胡子,一則不知正德為何偏要廢了這條,二則一時也想不出好辦法。
過了許久,李東陽道: “皇上,臣倒是有個主意。”正德大喜,道:“快說快說。”李東陽坐在椅上,側身拱手道:“臣雖不知皇上為何非要廢這裘衣之禁,不過,臣認為,這裘衣皮靴之禁,要解亦不難。可另出一旨,即申明依皮靴舊制,略為放寬,長江以北,不受此禁,其余州縣,冬至之后,正月二十之前,亦不受此例,以示天恩浩蕩,讓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乃是以仁德治天下的圣主。不知圣意如何?”
正德一聽,大喜,心道:這裘衣皮靴當然是冷天才穿著,好主意。便道:“李先生好主意,朕覺得可行,劉先生,以為如何?”劉健點頭道:“這主意不錯。”
正德笑道:“那就馬上下旨吧,聯明天就要頒告京城,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們快去辦。”正德心想,馬二牛和張元吉觀看榜文,定然欣喜萬分。
劉健等人心里卻道:這旨倒也下得急。心里雖不明白正德要搞什么名堂,卻也只得領旨。于是正德說聲散了,各人自去辦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