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澄萱起身，沒有理會那只看起來專為握手術刀而生的修長的手，強壓怒火，冷冷看著他：“為什么不可以？”

她無法理解，像這種漠視生命的敗類是如何成為醫者的。既然能聽到“海格普頓”四個字，自然也聽到了自己的呼救，這會兒才若無其事慢悠悠從頭等艙晃出來，算什么？

生命是最神圣最值得尊敬的，凡事都應該將搶救生命放在第一位——這是所有宣讀過希波克拉底誓言者的職業準則，更是區澄萱的人生信條——與其說她是不折不扣秉承著職業原則，倒不如說她是憑著自己的人生信條選擇的這個職業。

任何生命在她眼里都是寶貴的，除了——她自己的。

“因為我——不同意。”章睿依舊笑得有些雅痞，毫無尷尬收回手，無視區澄萱憤怒的眼神，從筆挺的阿瑪尼新款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副及其精致的精鋼鍍金聽診器，筆直修長的腿彎下，一臉嚴肅，熟練地開始檢查依舊昏迷患者的心音。心里有些無奈——今天還真是不適宜出行，看著那么個不聽話的燙手山芋，這會又被這么個漂亮的小學妹給瞬藐了。

米歇爾示意乘客們安靜，伏在區澄萱耳邊悄聲道：“這位是風先生的護送醫生，風先生有很嚴重的心臟病，章醫生說需要絕對杜絕打擾，所以包下了整個頭等艙。”

區澄萱不禁咂舌，包下整個頭等艙嗎？——那應該還有很多空位。

章睿起身，劍眉擰起，客觀來說應該算是相當英俊的臉上，神情凝重，一掃先前的輕松：“呼吸形態還算規則，但心音強弱不等，節律不規則，還是很危險。乘務長，請在這里隔離出一個獨立空間，便于隨時搶救，我可以間斷過來診查。另外，請通知地面馬上聯系搶救醫院現場待命。”

區澄萱還要說什么，章睿居高臨下看著她，凜凜目光看得她沒由來有些發毛：“聽著小學妹，對于這份神圣的工作，你的熱情固然可嘉，但責任同樣重要。醫者，必須保護病人健康的權利，所以我無法為了其他病人，而損害我的病人的利益。況且，包機的是我的客戶，我無權安排座位，我只能在不沖突的情況下，盡可能提供我個人的力量。別愣著了，快來幫忙！”

哼！還真冠冕堂皇……區澄萱心里不服，卻也說不出什么。

乘客們剛七手八腳把人從地上抬起來，就聽從頭等艙方向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章醫生，馮先生說，請你把那位女士安排到頭等艙來。”

諾大的幽暗的頭等艙，只有最中間的位子旁，露出一角垂在地上純白的薄毯，寬大的椅背把背影遮得嚴嚴實實，隱隱能聽到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安靜把病人在靠邊的位子安置好，米歇爾再三以手勢向章睿表示感謝就出去了，章睿隨即對區澄萱低聲道：“你，現在也出去吧，這里人越少越好。”

區澄萱知道是那神秘的客人睡著了，悄聲詫異道：“您不需要我的協助嗎？雖然我剛畢業，到底也是完成了臨床實習的準護士。”

“暫時不需要。”章睿從身旁的急救箱里取出一袋液體，熟練連上輸液器開始排氣，連燈都不開，只用手摸了摸，就以讓區澄萱這個專業護士目瞪口呆的速度，建好了靜脈通路。“需要的話，我會叫你。”邊說邊將一臺小巧至極的，西門子最新型便攜型心電監護儀的電極連好，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屏幕上躍動參差的波形。

“好吧。”區澄萱搔搔頭，章睿所展現出的專業素養，讓她覺得自己剛剛實在太過分了。“那個……對不起，剛剛誤會了您……”

“沒關系。”

“那么我先走了，有事情請立即叫我幫忙。”轉身走出頭等艙。

“羅泰！剛剛那個聲音……”一陣突然心悸把風耀庭從淺眠中驚醒，急切從座椅上回過身，剛好看到區澄萱的半個背影消失在艙口。

“少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羅泰連忙用手帕擦著風耀庭額上的冷汗，擔心看著風耀庭因為突然激動，而愈加蒼白的臉色：“章……”

“不必，我沒事。”風耀庭一把打掉羅泰的手，盯著他，“剛剛那個女孩子，你覺得……像不像？”雖然極力鎮靜，語氣中瘋狂涌動的情緒根本無法掩飾。那聲音、那身形根本毋庸置疑！

千年了，已經千年了，以三魂六魄的不全之身，抵抗黑暗陰冷的忘川河水對靈魂的侵蝕，翻涌浮沉著……分不清白天與黑夜，只能在無盡黑暗中，時刻忍受著肉體被一片片凌遲的痛楚，只為讓她的身影深深刻進腦海里，不被輪回抹去。

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從頭頂的奈何橋走過，不帶一絲猶豫飲下墨黑的濃稠湯汁，忘卻一切，化作一縷純白的幽魂，飄然遠去……他多想喊她一聲，讓她知道自己就在她腳下，卻，始終發不出任何聲音——直到那一天……

“真的不能不喝么？求……求求你……”依舊纖細嬌弱的身形、和閉上眼睛也能清晰描繪出的絕美面容，此刻就在眼前！

似乎感覺不到身上那千年不散滲進骨髓的陰冷，伸出被泡得有些發白的手，想摸摸那張蒼白的面龐，卻，顫抖著垂了下來，慘白的唇翕合著，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說出一個字——面前是那雙通紅的淚眼，滿耳充溢悲涼祈求的聲音，然而，那淚、那祈求，統統與他無關。在她眼里，他不過是個攥著她命運的陌生人。

盼了太久，忽然發覺苦求的希望近在眼前時，反而不敢再向前一步，懼怕得到的，會是無法承受的結果。

“嗯……好像有一點像，屬下不敢肯定。”

“你有沒有拍到每一個人？”風耀庭緊緊盯著羅泰。

“少主……”羅泰腦子里一凜！兩人同時想到，錄像帶當中，舉起那個漂亮娃娃的美麗雙手的主人，好像……沒有拍到！

“屬下該死！”

“章醫生！”風耀庭豁地起身，狠狠甩開羅泰要扶他的手，“剛剛那個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你說那只目無尊長的壞脾氣小貓？不知道，沒問。”章睿正從一只安郶里抽著藥液，熟練地順著莫菲氏滴管緩慢注進藥液，眉宇緊鎖，目光始終不離監護屏幕，“正好，羅泰麻煩你把她找來，我想我需要一位熟練護士協助我給藥。”說著開始抽吸另一支藥液。

“我看你還是祈禱米歇爾小姐受過足夠的專業訓練吧。”羅泰搖著頭，追著早已迫不及待去找人的風耀庭奔出頭等艙。

極速搜尋著記憶中的位置，遠遠看見那張臉——還是那時候的老樣子，喜歡蜷著身子睡，像只受驚的小貓兒，讓人恨不得馬上把它摟進懷里保護著。

撲通、撲通……風耀庭忽然一陣頭暈，腳下有些虛軟，趕忙扶住墻壁，深呼吸深呼吸……按耐住過份激動的心跳——唉，這該死的破心臟！

一步一步，狹窄的走廊，似乎走了一個世紀的的時間。

迷糊中，感覺旁邊的座位坐了人。最近實在太累了，一坐下就又睡著了，只是睡得很不踏實，一閉眼那個跳崖的怪夢就又重演了。區澄萱竭力想看清楚那個紅衣男子的長相，卻始終看不清楚。奇怪了，明明夢里那個自己好像對他很熟悉，卻一點也回憶不起來，那股強烈的憎恨情緒，卻清晰無比……

“這位小姐，你好，很高興遇見你。”

既然被看穿了，也不好再繼續裝睡，撩開朦朧的眼皮，擺出得體的微笑：“你好。見到你很榮幸。不過你為什么坐在我朋友的位子上呢？”對于這種無聊的搭訕者，區澄萱一向敬而遠之讓對方知難而退，不會讓人家下不來臺。不過不得不承認眼前彬彬有禮的翩翩男子，雖然一臉病色，卻絲毫不影響他散發，能隨意吸引任何女人芳心的超凡魅力，不過對她這個連心都死了的人，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絕美的眼眸里，漾動著他想念了整整一千年的美麗光彩，深深看著她，英俊得令人驚嘆的面孔上，是紳士的笑容：“只是看這里有這個離窗子近的空位，就擅自過來了，不好意思，你的朋友回來我就會離開。”手用力攥緊，本就缺血的骨節更加蒼白，強忍住擁她入懷的沖動——他還需要一個最后的確認。

“呵呵，那您隨意。”區澄萱別過頭，這男人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舒服，深邃得好像能讀取她的思維。

“請問您需要什么飲料？”身旁傳來空乘甜美的聲音，機身一連串的振動，也沒對其身姿搖曳穿越在狹小的座位之間的優美形象，構成任何干擾。

一杯橙汁出現在區澄萱面前，“謝”字還沒出口，就聽“啊”一聲驚叫。

“實在對不起、對不起！”風耀庭拿著紙巾，幫區澄萱擦著濺在肉粉色職業套裝胸前，白色抹胸上的果汁。絲棉的抹胸被擦得有些下垂，風耀庭一眼看見靠近心口的白皙皮膚上，赫然一塊大拇指蓋大的胎記，殷紅如血！——沒錯了，那正是鎖魂石的印跡！

“你干什么！”區澄萱看見這男人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胸前，肺都要氣炸了！這惡質的混蛋色鬼！剛要開罵，卻發覺雙手被一雙冰涼的大手緊緊握住。

“我叫風耀庭，告訴我你的名字。”區澄萱一愣，那雙眼睛，竟讓她有一種被深愛著的錯覺。丹唇微啟：“Eli…”

啪！一聲炸雷吞沒了區澄萱的聲音，整個機艙陷入一片黑暗！緊接著怪響不斷，感覺好像飛機正被巨人的手一點點掰斷，恐怖之極！

機艙里呼救聲哭聲和乘務們的疏導聲響成一片，米歇爾用斷斷續續的廣播，反復指導乘客如何取下座位上方的氧氣罩，并把身體固定在座位上。

黑暗中區澄萱也傻眼了——這是要墜機的節奏啊！難道今天真要完了？

又是一聲巨響，感覺到飛機明顯的顫抖。黑暗中，一個大大的物體直朝區澄萱面門落下！

“青筠！”

區澄萱最后的意識，就是一個寬厚的身影搶先覆蓋住她，然后后腦傳來劇痛，然后……就沒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