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幾個姑父拉著父親喝了不少酒,氣氛倒也融洽。這么到了晚上,才相繼離開。
許光希吃完飯,又等了一會兒,等到眾人都意興闌珊之后,才離座,獨自回房間去。房間好幾年沒住,東西換了不少,書架子都搬了。她知道今天晚上,可能會睡不著,于是去爺爺書房,去找她以前會看的書。
小時候在爺爺這里住,家里會限制看電視的時間,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看新聞聯播。而她當時沒什么朋友,看不成電視,于是就整天待在家里,跟爺爺蒔花弄草,看書畫畫。老一輩的人,豎排繁體,看著習慣。新中國成立后,書籍照西方的排版出來,以前的書,反而就顯得稀少而珍貴。爺爺退休后,就另外整了一個書架,專門放這些繁體豎版的圖書。她小時候四大名著斷斷續續總也看不全,書架上一套很舊的《昭明文選》,整整六冊,卻反反復復能看好幾遍。那時候,爺爺還經常打趣她說:希希以后想當女秀才?
如果沒有爸爸鋃鐺入獄,或許她不會厭惡官場,或許,真就在家里安排下,在某個崗位,就混一輩子。
從書架上找到書,捧在懷里,兒時那記憶所帶來的溫暖,就順著那本書,流進了胸口。
走到房門口,剛想把門帶上,耳邊就傳來了她幾個姑姑的低聲議論:“看這丫頭平時不做聲,還當挺老實一人,見自個兒親爹都那樣兒。”
“你不瞧瞧,她現在日子過的不比在這兒好?還認什么親爹?”
這話不是許寒媽媽說的,而是跟她同輩一堂姐說的。她的事情,家里人都知道。
“話有點兒過了啊,希希這孩子,對她爸還有怨呢。”
她悄悄帶上了門,呼吸也變得靜悄悄的,躡足,重又進了書房,將那本《文選》平放在爺爺的斗方桌上,一頁一頁翻著。
幾個姑姑看到這邊有動靜,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催促剛才那表姐過來問訊問訊。開了門,就看見書房開了一盞臺燈,許光希戴著一副眼鏡,在看書。似乎看得很入神。聽到有人叫她,才回過頭去,手里還拿著一本書,隔了很遠問:“有什么事嗎?”
那表姐看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也沒再走過來,找了個由頭,說:“下邊在吃西瓜呢,要不要一起?”
她舉了下書,說:“不用。謝謝。”
那姑娘“喔”了一聲。
等到房門終于關上,她才從鼻梁上摘下爺爺的眼睛,雙手伏在桌上,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文選》上隨便哪一頁:“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她盯著這一行字,微微失神,不覺讀出了聲。“啪嗒”一聲,眼淚落到了手背上。
她此時忽然很想聽到任平生的聲音,可她不能哭,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在哭。
去摸口袋里的手機,但卻摸了個空,她心悸。跟著,就聽到門外電話忽然響起,是家里的座機。會是誰打來的?
她抹了把眼淚,現在眼睛還很紅,還不能出去。
“希希,你小叔電話,你要不要接?”
是他?
“不……”嗓子有點兒啞,聲音全吞進了肚子里,話沒出口,就聽見外邊的爺爺說:“把電話給我,我來聽聽。”
她的心立刻被揪住,忙揉了揉眼睛,去拉門把手。
“希希在我這兒很好呢,嗯,你放心。”爺爺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了,覺得別人也聽不見,跟人說話,總是很大聲。
“嗯,你安排好了,希希跟著你,我放心。”
又說了幾句,才叫大姑把電話掛斷。她收拾好自己,終于過來客廳的時候,大姑他們看她的表情,似乎因著這通電話,變得有點不是味道。
“我,我來找手機。”她有些無所措手足。
許寒很快給她指了一條明路。
她拿了手機,剛想回房,大姑就在身后說了一句:“爸,我覺著吧,希希這么大了,早該接回來了。就算不接回來吧,也不能跟任家小兒子,還住在同一屋檐下啊。”
話的意思很明了。她心里一緊,揪住裙子。許寒走過來,笑著說:“大姑媽,您都說希希已經大了,這有些事情,讓她自己處理比較好。希希這幾年,有談男朋友嗎?”說完,拉她在沙發上坐下,看了眼站在身邊的男人,眼睛里滿是甜蜜。
爺爺正用牙簽戳那西瓜,家里的阿姨,給他單獨給他削了一份。
“這瓜田李下的,讓外人怎么說道?況且希希她爸爸現在回來了……”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她從沙發上坐起身,聲音很平靜。
她父親伸過來的一只手,黯然縮了回去,她大姑攔住她道:“你這孩子,話怎么能這么說?”
光希直視著她,冷冷道:“該怎么說,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別人無關。”
許寒過來拉住她:“希希,這么多人呢,少說兩句,爺爺還在呢。”
許爺爺一言不發,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水果,不再吃了。
爺爺?頓時,她心腸就軟了。“爺爺,對不起。這個家這么大,您有那么多子女孫輩。您的生日會,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沒什么所謂。我就不該來這里的。”她蹲下身子,把手放在爺爺膝蓋上,抬頭看著他,說:“還是祝您能壽比南山。”
剛一起身,手,卻反被爺爺抓住了。
大姑冷哼了一聲,說:“爸,您看,這就是任家小兒子帶出來的樣子。”又轉向光希父親,道:“致遠,你不管管你女兒?”
“你要管我?現在才來管我?這么多年了,您在哪兒?上學、念書、家長會,您一直都在缺席。”她定定看著她的父親,狠狠咬了下嘴唇,才不至于,當場就哭出來,“這些年,只有任平生,只有他對我好,沒有任何條件地關心我,愛護我。”
“希希,兩位姑媽只是關心你。你反應有點兒大了啊。”許寒一直以來,都覺得光希沒什么脾氣,吃再大的虧,受再大的苦,情愿自己忍著,在背后傷心難過。她一生之中,從未見光希當面與人沖突,更不用說是頂撞長輩。
幾位姑媽臉色已經很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