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段,軍區的班車還沒開,于是只好帶著她去公交車站臺等車。
他那時候,才從大學畢業,跟所有同齡的學生一樣,口袋空空。
那一年,BJ入冬之后,格外的冷,初雪過后,馬路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在去公交站臺的路上,她把一只腳踏在冰面上滑,因為擔心會摔倒,從口袋里抽出一只手,緊緊抓住他的棉衣下擺。
任平生注意到了她這小動作,就任由她拉扯他的衣服,好讓自己站穩。這姑娘,剛才還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一回頭,就有興趣滑冰了。
接近下午的天,路上寥寥走著幾個人,大多圍巾、帽子,全副武裝,雙手插在口袋里取暖。他低頭,看見她一只小手凍得微微發紅,腳下一步一滑,嘴里邊還饒有興致地哼著什么歌。
“許光希?”語調上揚,是帶著點詢問的語氣的。
光希抬頭,積雪上漫散射出來的光,照得眼前發白,她不得不微微瞇起眼睛。就看見,他的臉,跟潔白的天空,近乎同色,頭發理得很整潔,清清爽爽,由于沒戴帽子,耳朵凍得通紅。
她剛想點點頭,表示回應,立刻就想起來許寒跟她說過:能說話,就別點頭搖頭。能把一句話說完整,就別“是”,“不”,“哦”、“嗯”這樣回別人。于是說:“我叫許光希。許仙的許,光芒的光,希望的希。”很認真在跟他介紹自己的名字。
他笑了起來,慢了半步,配合著她的步伐,說:“我叫你希希,可以嗎?”
她點了下頭:“可以。”
然后,她就看見他騰出一只手,將她腦后的帽子拉上來,蓋住她的腦袋,而后整個兒地抱住她,將她另外一只腳也送到冰面上。光希的眉頭舒展了,就笑了起來,是相當開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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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很快到了,找兩個位子坐下。一大一小兩個人,沒什么話說,而任平生看起來,也不像是健談之人,于是,就只有沉默。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坐不住,好動,全是小動作。而許光希,坐著,竟真就穩穩地,端正坐在位子上。倒還清靜。
從公交車上下來,她就擔心任平生會碰到媽媽。幾天前的酒會上,光希隱隱知道,媽媽不喜歡他。
那時候年紀還小,沒有辦法很確切地形容她媽媽對于任平生的感覺。其實,談不上是憎惡,更多的,可能是世俗的偏見。
車站離財政部家屬院就幾步路,她想,送到小區門口,應該不要緊吧。誰知,門口的警衛還沒放她進去,就看到媽媽拎著一袋子菜,遠遠地站在那邊。
她叫了聲:“媽媽。”走過去。媽媽卻還在看著任平生。
冬天天暗得很快,才到五點,外面就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灰蒙蒙的天,下面是灰蒙蒙的樹跟墻。
媽媽似乎意識到任平生替她把女兒送回家,至少應該跟他道聲謝,于是笑了笑,說:“謝謝你把希希送回來,還沒吃飯吧,正好你家里幾個人正在老爺子那兒做客,你姐姐也在,一起上去吃個飯吧。”
很奇怪,明明媽媽不喜歡他,還叫他來家里吃飯。光希倒是很開心,然后,就聽到任平生很委婉地拒絕了。媽媽也沒再留他。又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才拉著她進去。
一進屋,果然看見任家幾個后輩都在家里。
爺爺跟任家爺爺是革命時候過命的交情,后來的子女們,也秉承父輩的意思,兩家走動一直很頻繁。
媽媽把手里的塑料袋交給家里的阿姨之后,順口就提了一句剛才見到任平生的事情。光希低著頭,跑到衛生間,對著鏡子把頭發放下來,確定能蓋住那塊紅腫之后,才出來。
“在美帝這幾年,回來還是這副樣子。他啊,在南方待久了,跟咱們這邊生分。養不熟。”
“這孩子品行不惡。”爺爺發話了,“穩重。”
“是啊。”媽媽重又提起剛才那件事,很快一帶而過,談起了剛剛過去的中共十七大。
飯桌上,光希吃得很慢,聽大人說些什么話,企圖再聽到關于他的話題,可直到結束,也沒見他們再提起過任平生。
記憶中的那點感覺,因著還小,還體味不深,就像是遠處飄來的一片云,風一吹,就散了,來回,總聚不成雨。
時間一天一天過,到周五,媽媽如約帶她去北大看了那場演出。
當時的那一場,是公演,早早就有學生占了座,她們過去的時候,有點兒晚了,只找到倒數幾排的兩個座位。劇場里邊不知道在放第幾個節目,舞臺上是一男一女兩個舞者,著苗族服飾,配樂是山溪、鳥鳴,她覺著稀奇,聽男女舞者互相求愛時候的一唱一和,聲音相當滑稽,可那身段,就十分柔美。
她在后來一個群舞之中,看到他的身影。那是一出展現男性剛強之美的舞蹈,男演員身著交領,短裙,戴配飾,類似早期的商朝服飾,配合鼓,與氣勢磅礴的音樂,每一個動作,都在無聲演繹一個故事,展現一種氣魄。那一場,長達十來分鐘,當它結束,現場觀眾還意猶未盡,整個劇場,都靜悄悄的,唯聽見有舞臺上,漫長舞蹈過后,那些舞者胸口起伏的喘息聲。幾秒之后,現場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那是最后一出節目,那場舞蹈過后,所有演出人員,全體謝幕。跟著,就有事先安排好的學生,上去獻花。剛才在臺下驚呼的女生,也都大著膽子,上臺去。
劇場燈光,將舞臺照得毫毛畢現,余下的,皆是黑暗。她被媽媽拉著,跟著前排的人,有序退場,側過頭去往舞臺中央,眼睛就看到舞臺上,那群被鮮花跟掌聲簇擁著的人們。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