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無中(二)
- 久居君心
- 董正顏
- 2891字
- 2020-10-23 22:39:55
謝家本是前朝大族,卻因當時的謝家族長識得本朝開國高祖之大才,在其落難時曾鼎力相助過,開國高祖起兵而反時謝家亦是極力割斷與朝廷的牽連,不但傾盡家財人力支持高祖斬皇之刃,還四處為高祖搜羅可用之人,極力為其籠絡一些大族。高祖登臨九霄宮的最大助力便是謝家,當時天下人皆以為高祖只是一個傀儡,將來真正統領天下的將是謝家后代。
九霄宮和天下最終還是姓吳。
謝家在這場角逐中竟真的甘當高祖的走卒。新朝建立,損傷極大的謝家只求落地潯州,高祖給的賞賜他們東西被他們恭敬地供奉起來。
直到謝家踏著戰后的血泥舉家遷到潯州后,依舊有人認為他們只是在觀察時局,如同猛獸一般等著對獵物最致命的一擊。有幾家經謝家收籠的大族終歸是不服高祖的新朝廷,鬧過一段時間,謝家不聞不問,高祖安撫、賞賜、威嚇,終究壓下去了這些所謂的大族,而謝家這般做法才真正讓人相信了他們沒有任何反叛之心。如果他們極力打壓大族對高祖的不服,才會顯得他們手伸的太長了,賞罰打壓,全是皇帝的事,與謝家可無關。
當年極力支持高祖的謝家族長,名繁,字文長。其子有三,長子言,次子先,皆死于開國之戰。幼子完,字啟終,先時潯州建館授課,后恐帝心疑謝家籠絡南地學子,閉館不開,終日山水為伴,自號山野老鬼。
謝家孫輩人眾,男十女七。偏偏只有謝先遺腹謝五郎的生性同他叔父如出一轍。謝家五郎,名重旭,字隨之。天下書籍雖眾,但精華之份幾近都入謝家,而謝家藏書,盡入他叔侄二人之眼。
因著謝家敏感的地位,謝家人也不曾出官為仕,誰也不知道謝家人到底有多少財富與智慧,因為他們除了寫些文章和詩賦外之外并不顯現自己。
如今,高祖的兒子召來謝繁文采最出眾的孫子入宮,為的是什么?
我終于對這俗世的王朝感到深深的無力,什么也不會在比這樣做任何事情都要老慮再三更讓人感到窒息的了。九霄宮里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企圖用他陰暗的思想控制著這片山河上的所有生物,可他卻只會讓人感到厭惡。他曾隨著他的父親率領鐵騎在這片山河上,作為最年長的兒子逼死了自己三個弟弟,后來為了邊疆的和平更是將自己的妹妹和女兒送到敵人的營帳,所謂的為萬民犧牲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統治山河的欲望,他想讓自己作為備受后人憧憬的帝王長存人心,可惜,他到底還不如他父親那般有謀略,不如他父親一樣像個男人,像個能真正做天下主人的男人。試問哪一位帝王不會懷疑臣子的居心,可疑人不用,即便不信大可不委以重任或者直接處置,他未能像真正的帝王那樣把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他將懷疑林家和謝家的心思就這般坦露在天下人面前。或許有一天吳氏王朝可以消除掉謝家這個他們自以為的隱患,但那也該是幾百年后,時光消磨得謝家的后人真正沒有野心的時候,終歸不是這個時候。
我父親當年也并不是個靠什么清明之職起身的人,他是從最卑賤的一群人中爬出來的。在那個還算寧靜的村莊,原先他并沒有什大的野心,每日為主人家出去放放羊換得一碗飯和可睡覺的地方,他沒有過去,一個從四五歲便被賣到村莊的奴仆不指望能有誰告訴他他的故鄉、父母和親人的事情。他不知道是被拐賣還是被家人買到那里的。他說他的記憶停留在一個很熱的夏日,兩個臉上冒著油氣皮膚黑黃的人把他從驢車上抱下來,一把扔在一個農婦腳邊,他們似乎是交過錢的,他不太記得了。
我的父親從四五歲開始便給農戶做奴仆,他給我講的故事里極少提到他曾經受過的苦,他原意告訴我他的過去完全是為了教育我成為像他一樣堅韌的人,那些回憶里的凄惶多數被他一個人藏在心上。可我沒有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如果我經歷他的曾經我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可以明覺的人,而是必定一輩子就那樣為人奴仆,你不可能要求每一個奴仆都會脫離自幼便漸漸培養起的的奴性。
父親說他在十三歲時忽然醒悟,憑什么別人可以對他吆五喝六,命令他去做所有事情,他們明明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生老病死,吃飯穿衣。有時候你很難界定許多你生命中的事情,可是你卻會給這些事情一個你認為很合理的解釋。生命和身體的苦難其實很容易打垮一個人,可終會有那么幾個能與之對抗的人,如果要算的話,我父親算那樣一個人。
他明覺的時候是他正被主人用荊條抽打的時候,那是他十三歲的一個夜晚,夫人帶著小主人們回了娘家,老爺喝醉了酒,一見他就順手拿了荊條來抽打他。他殺了那個男人。父親說這話時眼神很平淡,不似以往對著我時的嚴厲,這么多年來死在他陰謀下的人著實不少,可我總覺得他其實一直恨著,恨著過去。他拿了那家的錢跑了,出了村莊,爬過一座山,忽然就到了亂世里。
父親說他并沒有想過山外的日子比山里更苦。拿的那點錢根本不夠用,亂世里什么東西似乎都比人命值錢。他親眼見著原本繁鬧的市集瞬息四下無人,血流成河,親耳聽到父親盤算著怎樣將兒女賣出去換點糧食,他見過老母親被烹煮,老父親被送進死人坑里,見過原本生龍活虎的人被鐵騎生生踏成肉泥。起初他還會做噩夢,可到后來便可泰然處之,人情冷暖,血緣疏淡,人逼到絕處終究是還是禽獸。
“我不能讓我的后人過這樣的生活,至少,我要保證自己能活到留下后人的時候。”說這話時,父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是這樣舉止極其優雅,很難將一個自幼為奴,少年在亂世中摸爬滾打的人與他聯系在一起。
后來他去投軍了,一個瘦弱的少年踏著煙塵血泥進入一個真正以殺人為功績的營地,幫助最上層的人去奪取可以名正言順生殺奪予的權利。等他爬到可以為當時的慕王,如今的皇帝做幕僚時,遇見了我的母親,一個被慕王賞給他的女人。
即便如今父親已是不惑之年,卻依舊能看出他年少時是何等俊朗,他的謀略之深沉足以往當今王朝上深深插上一刀,那時他也將自己變得擁有一個足以指揮千軍的人該有氣度風儀,可那個別人賞給他的女人卻瞧不上他。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剛被從營里大牢里放出來,該是被里面臟亂的人和一些事嚇得不輕。人有點恍惚,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是不是要娶她,原本送來的女人不必說娶,喜歡的話留著便是,不喜歡依舊可以送給別人,可我當時看著那雙黑的純凈的眼睛,點了點頭。或許我其實是太害怕孤獨了,我想至少要讓自己以后有個伴。”父親終究是提起了母親,那時他的眼睛有些水潤,他這一輩子最不隱藏的事情就是愛我的母親。
“她是前朝的郡主,都說一代積財,一代集權,一代學文,一代出貴女,前朝歷經數百年,她一個郡主是從骨子里透著高貴的,即便是從大營牢房里那樣灰暗的地方出來,也未曾因驚慌害怕而減弱一點貴氣。固兒,我與你母親是不是真的有如云泥。”他雖這樣問我,卻似乎并不想要我給他答案,他與我母親之間的事從來不需要別人評判,他自己心里有答案,他也愿意一輩子守著那個答案。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我恐怕是一輩子也難以與她相見,更遑論娶她。她問我的姓名,我說林戈。”父親說到這時便不再繼續了。那時候的林戈對高祖之兵來說是極受尊敬的人物,對前朝軍士貴族來說便是毒蝎毒蛇一樣狡詐陰狠的人,我想我大約能想到母親的當時的表情。
他們軍中成親一年多的時間里,母親幾乎把自己能尋遍的死法都尋了幾回,也試圖殺了父親,卻幾乎都被阻止了。直到后來有了我,她安寧了幾年,最終還是自絕了。一個曾有這尊貴教養的女人,如何能接受自己嫁給一直憎恨的敵人?可她真的不愛他嗎?
“固兒,你的性格不像我和你母親,林趾卻像,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