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故人來了好一會兒,衛嵐都沒有認出他來。
在他來之前,這還是一個大漠的清晨,千篇一律而又充滿未知的神秘。衛嵐開始了一日清閑的店小二生活,客棧里還沒有來人,她樂此不疲地像一只蝴蝶從大堂走到后院,再從后院走回到大堂,每一趟來回都從酒壇子里順一點陳釀出來偷喝。張四爺自然看得到,當他終于忍無可忍將警告的目光投過去時,前一秒還在偷酒喝的衛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飄到他面前,笑瞇瞇地說:“四爺早。”
“早。”張四爺重新低下頭看賬本。
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遙遠的打斗聲,夾在大漠里永遠洶涌的風聲中愈來愈近,衛嵐“呀”了一聲,一溜煙跑到窗口,透過窗戶支開的一條縫望出去,是兩個男人打得難分難舍。
衛嵐忙從后院端來一盤花生,在窗口坐下來饒有興趣地觀戰。
幾乎每個月都會過來好幾批這樣的人,一個想來張四爺的客棧避難,另一個想趕在他進入客棧之前就把他截殺。像是在看一出激烈的生死追逐,兩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想將對方置于死地,每當觀戰片刻覺得頗有看頭的時候,衛嵐就會大聲吆喝一聲:“快來下注了!”
這時候整個客棧里的張家伙計都從四面八方擁了過來,趴在窗口邊興奮地觀戰。這里的每個人都打心眼里喜歡衛嵐這個小姑娘,她對誰都笑瞇瞇的,這種笑一點也沒有給人笑里藏刀的高深莫測感,而是像看到了清冽的山泉一般滋潤人心。衛嵐甚至比張四爺還要有號召力。一開始張四爺還會訓斥這種不端行為,他不敢罵衛嵐,只好罵手下的伙計,衛嵐就翹著二郎腿跟他理論,張四爺如何辯得過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到后來也就見慣不怪,甚至偶爾也會湊熱鬧來下注。
“我賭那個黑衣服的人贏!”
“我也賭黑衣服!”
“膚淺,膚淺!”衛嵐拍著桌子憤憤不平道,“你們就是看那黑衣服的是唐門的人對不對?”
眾人如搗蒜般點頭。
那黑衣服的來自唐門,那白衣服的男子看不出師承何派,但他的招式委實詭異,因為他只有一招——刺。
簡單粗暴的進攻,對戰唐門時是極度吃虧的,唐門奸詐,暗器防不勝防,而那黑衣男子卻能在刺的同時分毫不差地避開所有暗器的攻擊,看來也是一個高手。不過明眼人都知道,招式講究十八般變化,千篇一律的招式縱然威力無窮,也能很快看出破綻來,所以所有人都賭那黑衣服的唐門贏,因為他的身形變幻莫測,你在驚嘆他前一個招式的巧妙時,也絕對想不出他的下一個招式是什么。
遙遠的駝鈴不知從何而來,摻雜在兵器碰撞聲中不絕于耳,仿佛神秘的禱告一陣一陣。大漠里變幻莫測的風助陣吶喊,裹著黃沙在那兩人身側高高揚起,像是旋起一陣密不透風的龍卷風,將兩人困在其中,除非有人倒下,否則誰也別想走出來。
“阿嵐,那你說,你賭誰贏?”有人問。
衛嵐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看了半晌才下了一個定論:“不好說。”
眾人面面相覷——居然還有衛嵐不好說的事情。
以往觀戰,沒有衛嵐預測不來的時候。她能準確報出每個人出自何派,頭頭是道地分析兩人實力,算出幾招后誰必然落敗,而這一次,她只是說:“那黑衣服的沒什么好說的,他們張家分出去的唐門也是有點厲害的,但那個白衣人不是腦子有病,就是真的一頂一的高手,我從沒見過有人打架只一個勁地傻刺,居然十招之內還沒被自己蠢死的——等他們再走近些,我再看看。”
才不一會兒功夫,那兩人就打到了客棧外圍的沙地。
“那白衣人長得可真俊——”白衣人一直背對著眾人,不經意間回頭,有人看到了他的正臉,倒吸了一口涼氣。
衛嵐瞇著眼瞅了一會,下了一個結論:“我看那白衣服的要贏,如果唐門那個不使詐的話。”
話音才落,就聽到那黑衣人突然大喝一聲:“兄弟,先停一下!”
他主動把武器扔在地上以示誠意,那白衣人也是正直,果然停下來不打了,而眼神卻炯炯有神,像一匹獅子一般狠狠盯著黑衣人。
“兄弟,我褲腰帶都要掉了,你得讓我提一提,不然我使不出全力跟你打,這樣你贏了也不光彩是不是?”黑衣人面不改色地喊道。
衛嵐叼著花生米嚼著:“嘖嘖,唐門的人就是江湖流氓。”
黑衣人磨磨蹭蹭地提褲腰帶,白衣人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每一個動作,以防偷襲。卻沒有想到,黑衣人突然猛得轉身,撒開腿就跑。
是的,他只需要為自己贏得這個轉身的時間,就夠了。對手從中原一路追殺他到大漠,一開始他還極度不以為然,漸漸才發現這個在最初被他嘲諷為“出來混也要學點功夫”的男人是多么可怕。他已經認識到自己不是面前之人的對手,而他只需要比他快一秒進入張四爺的客棧,就有生機。
白衣人立刻知道中招,腳下生風半點不肯松懈地追了上去。
兩人幾乎同時進入張四爺的客棧,白衣人正橫起一劍想做最后的攻擊,劍尖卻如同遭遇了莫大的力,無法在半空中斬落。他瞇起眼,才發現劍上不知何時纏了一根纖絲般的銀線。
“在我的客棧里,只有談判,沒有打斗。”在柜臺后面的張四爺終于抬起眼,不緊不慢地說。
伙計們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里回過神,作鳥獸狀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眾人之中卻沒有看到衛嵐。
——她正躲在桌底下,嘴里念念有詞:“千萬別看到我,千萬別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