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進京趕考，為了不讓之前九年的努力白費，這一次必須成功。

每隔一年，我便趕一次考，目的當然是為了考上央美。這已經是我第九次進京了。

我叫盧萬達，是個普通的高考落榜生。家里是開飯店的，即便我考不上美院，輟學后回飯店干活也是一份不錯的差事。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但是像我一樣堅持考了九年的，那可就稀罕了。最讓我不甘心的就是，考不上美院這件事。我要是這輩子沒有上過美院，說句難聽的，那就是死不瞑目啊。

在這里提一嘴我的名字，盧萬達，為什么我要叫這個名字？因為我的祖籍其實是盧旺達，母親給我起了個盧萬達就是為了讓我不要忘記家鄉。

母親是地地道道的非洲人，有著黝黑發亮的皮膚，烏黑的大眼睛，這些也繼承在了我身上，但我的頭發卻不是像母親一樣的卷發，而是亞洲人常見的那種直發。我在明國出生，長大，會說漢語，會寫漢字。漢語是我的第一母語，明國是我的祖國。雖然在母親的熏陶下，我也學會了盧旺達語。但對盧旺達這個地方，我知之甚少。比起祖籍，我對出生的這個地方會有更多的認同感，我的朋友也都是出生在明國的人，雖然他們膚色和我不同，但他們一直都對我很好。和他們從小相處到大，讓我也成了一個自強不息的明國人。

我和弟弟都是由母親一個人獨立撫養長大的。至于我們的父親，那個狼心狗肺的家伙，打有記憶以來我就從沒見過他。母親就是讓他給騙到廣府的。

母親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上一個好大學，所以我的目標就是考上央美，這也是為了報答母親。雖然母親說過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不是盧旺達人，也不是個自私的人。我會為了母親做任何事，就像真正的明國人一樣。我最喜歡的書就是《論語》，它教會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也是我為人處事的準則，所以我一定要做個孝順母親的正人君子。

21年寒窗苦讀，考試也陪伴了我21年。而陪伴我時間最長的考試，就是高考了。從一開始的深惡痛絕，到現在對高考的眷戀。我的人生經歷改變了我的性格，考場上的大風大浪讓我的意志更加堅定。

我邁著大步走出家門，身后是母親換和弟弟送別時的目光。我揮淚同他們告別，九年了，我考了九年，他們也陪了我九年。不成功，便成仁，我勢必要將這次的考試拿下！

車站的月臺上人潮人海，全都是進京趕考的考生們。他們有很多和我一樣，除了背著裝有各種考試用品和生活物資的背包以外，手里還提著一個工具箱，那里裝著的是為了美術考試而準備的畫具。

我提著沉重的畫具跟在隊伍的最后面，火車還沒有到站。乘客們隨意閑聊著。偶爾也會有一兩個哥們同我搭話，我和他們交談甚歡。談天說地，論古諷今，可以說是無話不談。

火車的汽笛聲終于從遠處響起，前靠近黃線的人都伸長脖子去望即將到來的火車。

現在是晚上十點，天已經完全黑了。這是一趟除了五號車廂以外，全是臥鋪車廂的夜車。這還是一輛慢車，要行車十個小時才能進京。

火車緩緩進站，嘹亮的汽笛聲劃破漆黑的夜空。排隊的人們漸漸停止了對話，都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準備登車。隨著人群的移動，隊伍縮緊了許多。

車頭從一排排的隊伍前呼嘯而過，卷起一陣螺旋氣流。隨著吱吱呀呀的剎車聲，火車逐漸減速，火花在鐵軌上飛濺。不一會，火車完全停了下來。每一節車廂都剛好停在自己對應的站臺前。

車門打開，列車員把一塊踏板橫放在站臺與鐵軌之間的間隙上。車廂里的旅客開始陸續下車，待他們全部走出車廂以后，這才輪到我們上車。

我手里拿著票，隨著隊伍慢慢向前挪動。

火車在車站只停留五分鐘，但是因為進京趕考的人實在太多。每個車廂的旅客都處在超載的狀態。雖然我們這些買了臥鋪票的可以有個休憩的小床，但還是有很多人即便只能買到無座的票也要上這趟車。

不得不說，高考真是無情的歲月收割機。多少學子寒窗苦讀數十載，最終落得個落榜的下場，數十年的青春付之一炬。我也時常想著要不要放棄復讀。但是，我一直認為，自己和別人不同。我的骨子里不能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失敗，我會不斷復讀，直到考上美院為止。

我終于作為最后一個旅客登上了列車，就在我把行李放進車廂過道的時候，一個看起來也是進京趕考的少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我這邊的站臺。她推著一個快達到她下巴的高大旅行箱，箱子的輪子在站臺的磚頭上“咕嚕咕?！憋w快轉動著。顯然她知道，火車馬上就要啟動了，這時候如果不跑起來，就趕不上火車了。

她一路狂奔著來到了列車的門口，但是上車的時候，那個沉重的大箱子她怎么也抬不動，費了很大勁，她也沒把它抬起來。

火車的汽笛聲響起，車門開始陸陸續續關閉。

見到這個緊急狀況，我也顧不上去找自己的床了。我扔下行李，一把拽住那個少女的大提箱。即便我有著一米九的大個子，平時扛兩袋面都沒問題，但是她那個箱子里不知道裝了什么。竟然連我都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拽進車廂里。

少女看著我連連鞠躬，向我表達感謝：“謝謝你幫我，黑哥哥。以后有機會請你吃飯?！?

“沒事，都是我應該做的。”我摸著腦袋回答她。從來沒談過戀愛的我，見到她的一瞬間臉居然有點發燙。

“啊，你居然會說漢語，好厲害哦?！彼@訝于我流暢的漢語水平。

“其實，我是土生土長的明國人。”

“誒，這么說你是在明國出生的？”

“沒錯，雖然我的老家是盧旺達，但是我從來沒去過?！?

“原來如此。那回頭見啦?！?

“再見?！?

她繼續推著巨大的行李箱，進入了和我相反的車廂中。她瘦小的背影，卻一直留在了我心中，無法抹去。

我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擠過擋在過道里的乘客，找到了自己的床位。我的行李并不多，把它們放在床上也夠我蜷縮著睡覺了。我脫了鞋，鉆進被窩。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是那個少女的身影。為什么我會這么在意她呢？難道是因為她那大額頭比較醒目，讓人容易留下印象嗎？我自己都在床上笑出了聲。躺在我對鋪的老哥一臉厭惡地看著我。大概我這個單相思的人獨自傻笑的時候，在外人看起來宛如智障吧。我索性轉身背對著他，面向墻壁。

坐了十個小時火車以后，我終于在京城的車站下了車。坐上便捷的公交車，我抵達了考場。又經過了兩天的考試，今年的任務也完成了。

雖然已經考了九年了，但我每次考試的時候，還是會緊張。對于這次的考試結果，我也是心里沒底。

當我在站臺上等著公交，思考瑣事的時候，突然被拍了下肩膀。我扭頭向背后一看，沒看到任何人。真是大白天的活見鬼了。然后我另一側的肩膀也被人拍了一下，我立刻又扭頭看向另一側的后面，還是沒人。

“往哪看呢，還記得我嗎？”，我回過頭，一個比我矮兩頭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她正是那天火車上遇到的少女。但是她的那個大箱子卻不見了。

“黑哥哥也是來考美院的嗎？同道中人啊！”她高興地說。

“啊，是啊。原來你也是來考美院的?！蔽疑α松竽X勺說，“饒了我吧，別叫我黑哥哥了，我也和你一樣是明國人呀?！?

“略略略，”她沖我吐了吐舌頭，“不讓叫就不請你吃飯了，本來還打算請你吃一頓，報答上次的恩情呢。既然你這么說的話，那就算啦?！?

“行行行，”真是拗不過她，“你叫吧，我倒是不介意?！?

“還說不介意？”她質疑道，“那剛剛你還說我別叫了，我才不信咧！什么人呢！”

沒想到她居然發火了，可我也沒什么好辦法求得她的原諒。她應該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吧，我對這樣的人一般都沒轍。

“那，那我請你吃飯吧！”我只好說，“不要為了這種小事生氣了，原諒我吧?！?

“好吧，原諒你了?！彼p描淡寫地說，“公交來了，我們上車吧，飯店要由我選！”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她后邊爬上了公交車。她選了個靠窗的座位，我坐在她旁邊，兩個人路上一言不發。

終于到了她選定的飯店，一看招牌——八仙閣。我欲哭無淚，我這種窮學生，哪能消費得起這種飯店。

“我說……能不能換個飯店。我，沒那么多錢?！蔽抑缓糜仓^皮說，“我們去拉面店好不好，這種地方我們吃不起的?！?

“拉面店，一碗拉面就想讓我原諒你啊？”她皺著眉說，“給我進去?！彼е业母觳簿屯埖昀餂_。我的身體極力抗拒，但是完全沒有此刻的她力氣大。完全被擺了一道。

在包間里坐定后，連逃跑的路線我都想好了。萬一到時候讓我來付錢的話，我就拽開兩條長腿，發揮我盧萬達的田徑天賦，一溜煙往門外沖，任誰都追不上我。我看她怎么吃我的霸王餐。

她開始點菜了，點的全是一些我聽都沒聽過的料理。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就讓她隨便點吧，反正到時候我就跑，看誰吃誰的霸王餐。

菜點到一半的時候，有五個混混帶著她那個大行李箱就突然沖進了包間。他們穿著西裝，一進來就在那少女的面前一字排開，把腰彎到了九十度。齊聲道：“給大姐頭請安。”

“平身吧。都坐，坐。想吃什么點什么！”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坐下，一句話也不敢說。原本的逃跑路線也被這五個壯漢擋住了，現在我是插翅難飛。成了貨真價實的待宰羔羊了。今番死矣！

但我又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我趁他們忙于點菜的時候，突然起身鄭重地說：“我去上個廁所！”

少女用下巴指示她手下的一個人說：“和他一起去，別讓他溜了?！?

她奶奶的！這是監視我啊，怕我以上廁所的名義開溜。但是這鴻門宴我是吃不下去了，只要出了這個門，我就直接跑。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但是當我剛跨出門，正要邁步狂奔的時候。手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還是個帶墨鏡的大老爺們。暈，兩個大男人，大白天的手牽手，成何體統？

我想甩開他，但是沒他力氣大。沒轍，只好硬著頭皮去解手了。從洗手間回來，他還牽著我的手。我只好說：“已經回來了，就放開我吧。”

他大概也覺得我不會逃跑，于是就放開了我。

坐下來等了一會。服務員們便開始陸續上菜了。菜品被一盤盤擺到了桌子上，但是沒有一道菜是我點的。我甚至連菜譜都沒拿到過。那些菜造型一個比一個奇特，看得我眼花繚亂，我一個都叫不上名字來。大概傳說中的滿漢全席，都沒這一桌的菜品豐富吧。

菜一個個上，很快就擺了滿滿一桌子。堆得像一座小山，從下往上都看不到山頂。這么多菜，就我們七個人，能吃的完嗎？我吞了口口水，現在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嗎？關鍵是這么多菜的價錢，該是個天文數字吧？我考試的時候，路費就把錢花了個差不多，現在哪還有閑錢給他們買這么一桌吃的？

果然我還是得想辦法逃跑才行。于是我叫了一個服務員過來，對她耳語說：“和我同桌的這些人都是黑幫，我是被脅迫在這里吃飯的，請趕快報警，把他們都抓起來！”

服務員聽完我的悄悄話以后，表情非常淡定，簡直淡定地有點不自然。她突然笑了起來，用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說：“小黑人兒，你以為你是在什么地方吃飯呀？笑死我了，連我們這么出名的黑店都不知道嗎？”

完了，他們和這個飯店都是串通好的！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我該怎么辦，怎樣我才能逃離這里？

突然那個少女說話了，她說：“你剛剛一定在想，現在我該如何逃離這個地方是吧？”

我大吃一驚，這女的難道是老妖婆變得，怎么這么會猜人的心思？我湊近她仔細端詳她的臉，真是個美人兒，臉上的皮膚竟然像蛋殼般光滑無瑕，甚至連毛孔都看不出一個。我都懷疑她是不是把自己的皮膚用硅膠重塑了一遍。

“離我遠點！”她吼道，“臟死了你！”

“你，你怎么會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是演員?！?

“演員，說什么呢你？”

“告訴你也無妨，所有你知道的一切。包括你這幾年努力考試的全部過程。還有我的突然出現。你愛上我的原因。還有你現在吃飯的此情此景。所有的這一切，甚至包括你的思想，你的行為，你的每一個決定。這些都是劇本里寫好的。”

“劇本？什么劇本，你是瘋了嗎？”

五個男人大笑了起來，讓我覺得好像在動物園看猴一樣的惡心感覺，而我就是那個被人當做笑柄的猴。

“這里的一切都在全球直播，而這個直播的主角，就是你，盧萬達?！?

“不可能，你們一定是在開玩笑吧，你是說我現在正處在那個叫楚門的世界的電影中嗎？”

“楚門的世界？啊，那也是我們編的一個故事，就是為了讓你相信自己所處的世界，是一個真正的世界，而不是被設計出來的。所以編了一個看起來毫無破綻的電影，把你的思想誤導到你不會懷疑世界的真實性上去。你覺得我們的演技如何？”

我沉默了，原來這么多年，我都是被當猴一樣耍。我的一切，我的隱私，居然在全世界的大熒幕下暴露無疑。我現在真的變成了楚門，但還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即使是現在，我也仿佛做夢一樣，完全不相信眼前見到的這一切，仍然相信我自己是在做夢。

“這是最后一頓飯，好好吃吧。”少女說。

看他們的架勢，既然我已經得知了所有的秘密。大概我作為這個電影主角的生涯就要結束了，對我來說，這確實是最后一頓飯了。反正橫豎都是死，上路也做個飽死鬼吧。于是我也像他們一樣，端起碗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飯菜吃的差不多的時候，少女給她的手下下達了命令：把我裝到那個大行李箱中。

到這時我才明白，她為什么一直帶著那個箱子。原來，一開始就是為我準備的啊。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雖然那個大箱子確實看起來是那么的離譜。我真蠢……沒想到自己最后竟然會栽在智商上。

我被兩個大漢硬生生按進了旅行箱中，他們拉上了拉鏈，也讓我的人生落下了帷幕。

但是故事到此還遠沒有結束。從行李箱中，我聽到了各種聲音。從聲音上判斷，他們把我裝在汽車上運輸了出去。然后一直走了很久很久，路上還聽到了警笛聲和海水拍打海岸的聲音。我在一片漆黑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在我以為他們會把裝我的行李箱直接丟入海中毀尸滅跡的時候。

行李箱的拉鏈被再一次打開了，在刺眼的強光下，我只能瞇著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然后有人把我拽了出來，適應了一會光線后，我看到他們六個人就站在我的面前。

什么啊，我還以為能死得痛快點呢，結果這是要把我圍毆致死嗎？我當時害怕極了。

我發現自己正站在海灘上，在海邊有一艘快艇正停在那里。他們把我推上了那搜快艇，又合力把船推入了海中，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坐在船中央，隨著海浪向著大海中央漂去。我不知所措，畢竟這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

最后少女說：“祝你好運，楚門！”

我就這樣從那個人造的世界中，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