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功終于得償所愿留在繁華而舒適的王城,冬日的腳步輕盈而又厚重,緩緩降落,雪花的精英和純潔給這個原本沉重蒼老的宮里帶來無限的快樂,然而積少成多的快樂,匯成了人們無限的焦慮。
剛一入冬,宮里增多了幾十批掃雪的宮人,他們面對著宮墻,用細竹枝扎的掃帚一下一下的把原本潔白厚實的雪地毯,撕扯成一團一縷的丑陋的舊絨線。
處死趙勝后,安之再拿起劍,竟然產生了抵觸的情緒,并非是不愛劍術,而是趙勝帶給她的陰影厚重而惡心,而且無處不在。再讀到杜甫的詩篇時,不自覺地就會想起《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接連就會想起趙勝那令人厭惡的嘴臉和他說過的令人鄙夷的甜言蜜語,頓時便不想練習。
又想起自己曾經放低身段和他相處的時光,一度令她不堪回首,對于情感強烈的排斥是安之陷入無知與困頓,在困苦最深層的沼澤里淪陷著安之少女時期對與認同的渴望,以及她本應純真和諧的青春。
安之的一直央告,太子煩的無可奈何,只得又給安之偷偷拿了幾卷兵書敷衍搪塞。一來二去,安之的劍術終未習成,只是指東打西,因勢利導的本事更加見長。
當房檐上的積雪一滴一滴的消融,柳條也爆出了嫩芽,春日漸漸來了,如一個輕柔的女子,披著薄如蟬翼的細紗,在微涼的曉風中舒展蓬松的烏發。人們常說春天是愛情的季節,這個曾經信以為真的傳說在如今聽來卻是細細的晦澀。
戴姬一日叫了安之前去說話。在戴姬重新裝潢的宮殿里,安之聽著戴姬講起英兒來信中所說的美滿的愛情。
百玦王年輕,生的英俊,對英兒更是愛如珍寶。
英兒用滿心的喜悅和愛慕書寫和他對于自己丈夫的信賴,以及對自己婚姻的滿足。
戴姬笑道:“堯讓之妻前日進宮來見我,托我轉交給你一些禮物。”安之詫異道:“所為何事呢?”戴姬笑道:“你看看。”一面令人送上了幾個墨綠色錦緞的小盒子,輕輕一個打開象牙別。
里面是一塊雕琢著蓮花圖案的玉佩,串著幾顆青灰色摻些墨綠的賀蘭石圓珠,下墜著碧玉平安扣的紅色流蘇。安之正凝視著玉佩,戴姬笑吟吟的打開另一只盒子,粉紅色襯布中靜靜地臥著一對婉若凝脂的玉鐲。
戴姬道:“怎么樣,可還喜歡?”安之依舊凝視著盒子里的東西,沒有回應。戴姬笑著合上蓋子道:“意下如何?”玉鐲玉佩都是定親的信物,男子送女子這些便代表著有意提親。
安之低著頭半晌道:“安之,孝期未滿。”“自然。”戴姬打斷道:“孝期滿了以后再行嫁娶之禮。”
安之自知此事容不得她考慮,如要活命,除了答應沒有別的選擇,便端正道:“母妃覺得合適,我自當從命。”
戴姬笑道:“放心,堯榮公子容貌俊秀,性情溫良,將來子承父業,這可不乏是一個好的歸宿。”
安之聽到戴姬說容貌俊秀一詞,心底不禁刮起一陣旋風,趙勝丑陋不堪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安之第一次深刻的感到恐懼,一種對于情愛和婚配的排斥重重的壓在她的心頭。
剛走出門口,一陣刺眼明媚的春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安之感到頭暈,雙手也在發麻。
一個令自己害怕的題目再一次沉重的擊打著安之對于生活僅存的依戀,究竟是要在一潭碧綠的死水中漸漸枯死,還是到外面去嘗試在新的天空下行走?究竟是在自己對于婚姻的惶恐中迷失自己,還是逃脫桎梏尋找新的生活?
安之在顫抖中思量著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夜未眠的她終究沒能決定,第二日晨起梳妝時,只見雙眼下隱隱的泛著青色。
婚姻,正如深沉而又令人恐懼的龍海,表面平靜,安詳,然而卻無法探知它的內心,一旦掀起巨浪,就會將人永遠埋葬。大業兩個字卻像一座百丈高山,沉重的壓在安之心頭,橫在幸福的面前,使快樂逐漸褪色,進而遠去。黑暗呵,無情呵,人心中的善良與美麗呵,在交替演繹著,某一個時代,某一類人的真實心理,和那惴惴不安的靈魂……
命運的賭局模棱兩可,安之不知如何下注,何為進,何為退?時間與空間永恒相對的,它永遠不會結束,正如它從未開始。正如莊子所指出的那樣“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寫了兩張紙條,一為守,一為離。揉成兩個紙團,閉著眼挑了一個,竟然是個“守”字。安之望著皺巴巴的紙,屆時撕碎了,轉而將另一張展開拿在手里。
留下,是天給的選擇,離去,才是自己的選擇,選擇了就不再改變了。
這場婚事來得急,預備在新年之前辦了,免得拖延到年后。端午一過,趕制嫁衣的匠人帶著皮尺,紅繩,一面測量,一面說著吉利話。安之全沒聽進去,她只是一門心思的盤算如何弄到證明身份通關文牒,以及離宮后的逃跑方式。
安之對月桂淡淡的說道:“你去見太子,告訴他我有時與他商量,請他抽空來一趟。”
不到半個時辰月桂回來回話說太子午后即來。
安之打開自己的楸木首飾匣子,里面成了不少的珠寶,衛安捻起一串赤玉珠子手釧,顏色溫和水潤,這顏色如初升的日頭美麗的紅暈,散發著暖融融的溫存。最下一層,收著堯榮的信物-----芙蕖玉佩。
為了準備它,堯榮著實費了一番心思。即使安之并不愛他,但就他的一番好意,實在令人感動。
安之不忍讓他顏面掃地,不肯為了自己的私心,讓一個好人受到傷害,即使堯榮是個殺人如麻的跋扈將軍,只要他肯對安之表達善意,安之就沒有資格說他是一個壞人。
堯榮并不愛安之,只是在聽從父母之命的基礎上生出幾分對于婚姻的向往,以及自己即將為人夫君的歡喜。他不了解安之,他所有的用心只是因為他認為安之即將是他的妻子,而丈夫的職責就是疼愛自己的妻子。
望著玉佩,安之不禁有些動搖,自己只是一個女子,既是是男子又能有怎樣的作為呢?想到這里,安之的眼前再次浮現趙勝丑陋的面孔,一襲寒意安之打了一個寒顫。是墮落,安之放下玉佩,這次一定要駁了堯榮的好意。
安之就是安之,不肯再一次的放低身段去對待男子。世上只有兩種人,男人和女子,誰能比誰高貴些?誰又應該靠誰的情愛而過日子?誰又是非得少了誰不可?婚姻,愛情,這兩樣雖然有無數癡男怨女所渴求,但這不是安之所需要的,也是安之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霜華輕輕地走到安之身后道:“殿下,太子駕到。”安之合上首飾匣子,放回原處。道:“請進來,我這就來。”
太子華衣高冠,滿面春風的快步走進來。還未站定先抱拳笑道:“妹妹,我又來聆聽教誨了。”
安之也笑道:“哥哥玩笑,快請坐。”
太子端跪坐在安之對面的乳黃絲綢軟席上,茹蘭上了茶的當兒,與太子對視一眼,便匆匆告退。安之看在眼里,即使知道茹蘭這份心意已經暗藏多年,因一直不愿放了茹蘭去,并不點破,只當做沒看見。
太子端起面前的雨過天青釉的芙蓉花蓋碗,峨眉雪芽口感甘甜香醇。便將兩首詩中截了兩句并在一起念道:“雨過天青云破處,雪芽近自峨眉得。”
安之端起自己用了幾年的白玉茶杯,輕輕念道:“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太子笑道:“你到變得快,前幾日還要建功立業,近來又想著歸隱山原?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去處,可喜可賀。”
安之笑道:“既是有心,也無能為力。”太子以為安之說的是下嫁一事,便也不好說什么。
安之見太子不做聲便屏退左右,太子不解,安之整理衣襟行跪拜大禮,太子唬了一跳,連忙去扶。
安之堅持不肯起來,太子急迫道:“妹妹,你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
安之道:“請哥哥先答應。”
太子為讓她起來便連說答應。安之依舊跪著正色道:“請長兄救我。”
太子心中納罕:“什么?”
安之道:“陛下必要殺我。”
太子驚訝道:“所為何事?”
安之道:“逃婚廢禮。”
太子向來崇尚書禮,一聽到這樣的言語氣的臉色發白,怒道:“你!你白白念了一肚子圣賢書,想的卻是這樣的荒唐事。我不管!”說著就要往外走,安之和太子從小和睦,從未起過爭執,太子這樣反應隨時意料之中卻讓安之面子上掛不住。
安之面上難堪,心里又急,便落下淚來。她一把扯住太子的衣襟哭訴道:“哥哥不要生氣,還求聽我一言。”
太子雖然生氣,卻也是疼愛妹妹的,只是停住腳步,聽她傾訴。安之道:“這場婚姻,在別人看來風光無限,殊不知,我心底里是害怕的,這些天來,想到這件事,沒有一日安眠,就當哥哥可憐妹妹。”
話未說完,太子便反駁道:“奇怪,你不喜歡就不要答應,這會兒木已成舟,你又不愿意了,也太晚了點吧。”
安之的聲音有些哽咽,啜泣了一會緩緩說道:“哥哥怪我,我不敢反駁,只是求哥哥想想,這事來的突然,容不得我不反對,我若是駁了戴姬的面子,壞了她的大計,你我兄妹早就被她捻了錯處發落道不知何處,哪還能有今天。我真的害怕了,一想到婚姻,我害怕的幾乎發瘋,要是不同意,得罪了戴姬的日子更不好過,這樣的活著好累,我怕最后,我會像母妃一樣悲哀的死去。”
太子這會兒心如刀絞,轉過身來扶她,安之起來時雙膝酸軟,滿臉淚痕。太子從沒見過妹妹如此可憐的樣子。于心不落忍,左右為難 。
安之見太子開始動搖,繼續說道:“按說,我早就走了,只是一想到哥哥孤身一人,良心不許我這樣做。”太子的目光漸漸溫和,猶如暴風雪后一絲溫暖的陽光。太子怔怔的看著安之,似乎在檢討自己的內心。
半晌,太子緩緩說道:“你打算什么時候走?”,誠然,這并不代表太子贊同了安之的作為,只是出于對世界上唯一親人的溺愛與憐惜。太子的目光輕輕閃爍,猶如粼粼的波光,安之從未見過如此柔情似水的神色,就在許多年后,安之感受到了愛情的魅力之后才認識到,這目光的真正來源。
安之艱難的面對著太子俊秀的面孔,“就在婚禮當日。正好在陵君回來之后,有陵君在,陛下和宸妃不敢對哥哥輕舉妄動。往后,他會繼續輔助哥哥。”
太子站起身,寬大的衣袖猶如一副沉重的軀殼,套在他清瘦的身軀上,使他的背影顯得異常落寞。
他背對著安之抬起頭嘆了一聲,聲音微微顫抖:“我會替你打點好,你可以走,你休息吧,你放心。”
安之聽見他強忍嗚咽的聲音,知道在那一刻太子也流淚了。安之望著他的身影猶如冬日黃昏中麥田里殘存的莊稼細枝,獨自在朔風中無力的承受摧殘。
安之心中酸楚,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用盡全身氣力叫了一聲:“哥。”
太子的腳步略止了一步,他沒有回頭,只是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般步履蹣跚的消失在傍晚昏黃的光影之中。
安之追了幾步到殿門口,倚著朱漆檀木如巨人般的門框,像一個迷失歸途的幼女嗚嗚咽咽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