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一縮手,從袖中取出一方蠶絲雪白手帕拿在手中,將劍鋒血跡擦去,刀劍入鞘,重新坐了上座。
刺樞幕中十幾人推推搡搡地將錢可若余黨推上近前,十幾個跪成一片,五花大綁,跪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撤了桌子,司善保將賬目一一分了類送到安之面前,指著面前幾人一一對號入座。
“我今天就算不問,你們也必定知道該交代什么,那就不費事了,該說什么,就說罷。”安之拿過司善保備下的名單,用筆圈了一個叫梁福勒的:“誰叫梁福勒?”
叫梁福勒的雙膝向前蹭了蹭,一頭磕在地上:“小人便是。”
安之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說的?”
梁福勒左右看看,便惶惑道:“主子容稟,這些事兒,原是紫蘭夫人吩咐我們做的,我們只是聽命,具體怎么個明細,小人等一概不知。”
安之笑道:“那也不難,”轉而吩咐豫游道:“把紫蘭夫人請上來。”
說時,兩個刺樞士人拖著一具血跡斑斑,腥臭異常的無頭女尸前來,另一有一人捧著一個托盤,當中盛著紫蘭的頭顱。
安之道:“梁福勒,你到是問問她,”見梁福勒面色鐵青說不出話,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安之斥道:“怎么,問不出口?”
“回主子,紫蘭夫人,她已經死了。”
安之笑道:“原來你知道她死了,所以才往死人身上混賴是不是,不如你去陰曹地府問清楚了?”豫游端上茶來,安之捧起來品了一口:“你們是說還是不說?我可有的是時間陪你們拖延。”
豫游手下人取來冰水,將鄧柳潑醒,也推上前來。
安之還未發話,盧郅隆所派的文武官員便跪在近前:“啟稟公子,臣有侯爺有信函一封,現帶到。”說罷將一封信函呈上,盧郅隆斬斷解說寫了幾句,安之讀罷,帶著豫游便往昱忞侯府邸去了。
盧郅隆的車駕正侯在錢府大門口,大有嚴陣以待之勢,安之也不解,便只有上了車,再做打算。
安之隨著盧郅隆的近身侍衛金旻去花廳奉茶。光線有些幽暗,燈架上一排排的蠟燭如盈盈星光,盧郅隆一席皂衣,腰間系著白玉螭龍紋蹀躞,頭戴白玉發冠。
活脫脫一個玉皇天將,又恰似驃騎在世,劍在手中如魚入大海,游龍走鳳,騰蛟起舞,劍鋒所指,望風披靡,寶劍上下翻轉只見銀華閃閃,如江河波光粼粼。
風聲瑟瑟,如立于翠竹之巔,聽竹節顫抖,步伐穩健。好一個風華絕代,好一個英雄年少。天涯小徑縱馬踏,青冥蒼穹任鵬飛。
安之站在門口,望著盧郅隆的身姿,不禁蹙眉,想起趙勝也曾經在自己面前舞劍,安之突然明白,任何人對于自己當前的認知能力通常是不自知的,這就意味著,人不能提前熄滅錯誤那正在燃燒的引線。
安之走進來時,盧郅隆心情大好,收了寶劍,欣然道:“公主請坐。”把劍遞給侍女,又接過侍女手中在加了蘆薈汁子的熱水中擰干的手帕拭汗。
安之倒是愈發摸不透盧郅隆的脈,也不敢太隨意,便從斗篷中伸出手來,冷冷道:“免了。”
盧郅隆笑道:“公主為何如此惱火?”
安之道:“侯爺,我說過,不需要別人替我清理門戶,你今天貿然派人前去,是想叫人嘲笑我無能,還是您覺得三樞使可欺?我倒想請侯爺給我解釋解釋。”
盧郅隆站起身來,拱手一禮,真誠笑道:“公主,我何嘗越權什么?你我既為盟友,我當然要為你的安全負責,再說,公主雖然明悟,但也不是事事精通,查賬這種事,不是公主逼迫他們,他們就能招供的,所以我派去的人都是查賬的老手。公主且寬心,不出三天,這件事,必然水落石出。”
安之垂下眼瞼,思量片刻,覺得他說的有理,加之盧郅隆待人真誠,便也只好如此。
盧郅隆笑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教公主。”
說著一招手,十二個宦官捧著捧盒低著頭快步走上前來。從捧盒中取出十二碟點心,各色果子。
一班樂姬也各自抱著琵琶,秦箏,笛子,箜篌,等樂器在邊上排開。
安之在盧郅隆下座桌邊做好,女婢放下一掛三千顆同等大小珍珠編織而成的珍珠掛簾。
簾外燈火明亮,簾內幽暗。簾外一座錯金熊足博山熏爐正幽幽的燃燒著百合桂花香餅,兩盞鎏金長信宮燈一左一右擺在珠簾兩側。
先是三聲琵琶起,如石破驚天,急如軍令,緊接著箜篌流轉,輕盈婉麗,橫笛一聲,吹得人,肝腸寸斷。只見一窈窕女子,身著血紅舞衣,腰間玉帶也以紅珊瑚串珠和血玉裝飾。面上妝容冷艷而不妖媚,眼似流波,眉目含情。
聽她唱的是:“長安甲第高入云,誰家居住霍將軍?”
輕柔婉轉,高而不銳,歌聲余音繞梁,舞姿我見猶憐。安之從前在衛國宮中也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的歌姬,想來衛國宮中已經是奢靡異常,可見此女子實在難得,不禁贊一聲:“好!”
盧郅隆笑道:“此女名叫芙頌,是本侯遍尋百玦,歷經十年才尋得的一位舞姬。公主在衛國,可見過如此佳麗?”
安之細細觀瞧那舞姬,見她眉宇間有股子銳氣,便笑道:“侯爺,這曲子,是她自己選的么?”
盧郅隆道了聲是,安之轉而望著盧郅隆道:“您若是把此女留在身邊,她必然忠心,卻也無用,倘若送給大王,她便對大王忠心,對您亦是無用。”
盧郅隆也觀望著身輕如燕的芙頌,不以為然地笑道:“為何?”
安之笑道:“請問侯爺,什么樣的一群人才能做一件成功的事?”盧郅隆不知道她究竟想表達什么,轉而含蓄的回答道:“我想,大概是有能力卻沒有野心的人。”
安之道:“那就對了,您這位芙頌姑娘,雄心不小。不過也好,她的雄心,正成就了您的野心,把她送進宮里,必有一番用處。”
盧郅隆未回話,只聽芙頌唱道:“莫言貧賤即可欺,人生富貴自有時。一朝天子賜顏色,世上悠悠應始知。”
安之凌厲一笑,盧郅隆面上變了顏色。
聽得門外一聲傳報,金旻將折子盛了上來,盧郅隆略翻了翻,不僅倒吸一口涼氣。僵坐半晌,才恍惚地感嘆道:“公主,您這三樞使當真是不得了。”說罷屏退左右。
安之知他說的是錢可若貪墨一事,這事兒盧郅隆原不該知道,他既然看了,安之也不好說什么,便淡淡問道:“有多少?”
盧郅隆溫存一笑,似有羨慕,亦有無奈,便調侃道:“富可敵國。”
安之不由得一驚,轉念一想,盧郅隆不過是開玩笑,便不當回事兒,淡淡一笑:“侯爺見過大風大浪,那里就被這點小錢兒給驚著了。”
盧郅隆也凝重起來,輕聲道:“公主果真是衛國來的,金磚鋪地都是見怪不怪了。金樞庫銀就有三十萬金餅,珠寶玉器共計五千五百六十三件,折合金餅又是三十萬。”
安之聽得直皺眉:“錢可若的貪墨也算在里面了?”
盧郅隆道搖搖頭道:“錢府夾壁藏金餅十萬,地窖藏金二十萬,另有十萬金餅已經送回老家藏匿,各色珍寶擺設更是不計其數,折合金餅粗略估計高達百萬,公主,這些個珍寶,抵得上百玦五年的國庫稅收了。”
安之原以為錢可若不過只有十數萬的貪墨,亦是沒有想到有如此之多,一把搶奪折子來看,反復閱讀三遍,仍然不敢相信。
安之望著盧郅隆,轉念一想,不禁心中暗自佩服:“侯爺,你大概早就對我金樞下手了吧?不然何至于三兩個時辰就把我金樞使的家底翻個底朝天?”
盧郅隆笑道:“我只查賬,萬萬不敢約雷池一步。”
安之點點頭,淡淡說道:“那就好。”
盧郅隆見安之仍然渾渾噩噩,一片茫然,便提醒道:“公主想想,司善保可殺。”
安之合起折子,琢磨半晌,是了,司善保報上來的,不過是十數萬,這樣一來,三十萬金餅就落進了他的腰包。心中暗暗發恨:“司善保,我非扒了你的皮。”說罷便要起身去郁金堂,盧郅隆忙起身阻攔。
“且慢,公主,你剛剛掌管三樞使,就連著殺了錢可若和紫蘭夫人,若是再殺司善保,這樣一來人人自危,三樞使豈不是要分崩離析,愈發不可收拾?”
安之知他說的有理,便也停住腳步,盧郅隆又道:“公主,錢可若為什么將鴻門宴設在“凌煙閣”中,正是要讓你落一個屠殺忠臣的罪名,這樣的大罪,公主你可擔待不起。不如讓我盧郅隆代勞。”
安之心中一顫,一時怔怔的望著盧郅隆:“侯爺這是何苦?”
盧郅隆溫文爾雅的一笑,明媚的如春風化雨:“我可以不計身后罵名,但公主今生的名譽,盧郅隆不能不為之考慮。”說罷從荷包中取出一把銅鑰匙,雙手奉送:“公主的東西,盧郅隆分文不敢擅動,全數在此,開庫點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