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傾城,春日大片大片的陽光從天幕傾瀉下來把作飛鳥狀的琉璃屋檐照了個煌煌燦爛,那是種叫人不由瞇起眼來金碧輝煌。
從兩重垂花門過去的前院,那架瀑布般深深淺淺氣勢不凡的紫藤那邊,一只青黑相間的小鳥兒像一顆石子樣“唰”一下落在硯清閣鏤雕精致的窗欞前,以與它嬌小可愛樣子極不相符的兇狠姿態用它嫩黃色鳥喙搶過閣里人手指間還帶有血絲的肉塊,整塊吞下。
那是只白皙纖細的手,軟玉般,可以稱作柔夷了。她不急不緩地喂食,耐心又細致,仿佛是場修行。
她一連喂了幾塊肉才忽然抬手擒住那鳥兒的雙翼,這無疑讓鳥兒十分不舒服,它廝鳴著,掙扎不得便扭頭啄向那只手,可那只手更快,在人尚未看清之際她已經一下捏合了鳥兒的喙:“總不長記性可麻煩了。”她輕嘆著,又順勢把一小截紙卷塞入它左腳側的隱秘細管中,“算了,這次便便宜你了。”之后一揚手將鳥兒放了。’’
女人的目送它離開,直至消失在巍巍宮墻外,湛藍天際間,方才緩緩收了目光。一旁的侍女已悄無聲息地捧了玉盆、錦帕來,水波微漾,幽幽的香氣溫和內斂,她細細凈了手,用帕子一根根地擦了手指,眉眼間很是淡然。
“主子,今日該赴淑妃娘娘的邀呢。”貼身女侍上前半步,盡職地垂首提醒道。
女人瞧了她一眼,只從喉嚨里“嗯”了一句,便向里梳妝換衣去了,再沒有多余的言語動作。
雍王府,書房
“來了。”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由遠及近,蘇嫣然目光一閃,快而不急地趕到窗邊,推窗一手握住鳥兒從它腿上取了密件呈給書案后的男人。
那是個墨染山水畫般雅致的男人,叫人見之忘俗。
他隨手將墨筆浸入明如玉的薄胎白底天青瓷筆洗中,輕煙般的墨跡在水中絲絲縷縷地漫開,濃淡相宜,兩條近乎透明的小魚于簾子間瀉下的一線陽光中在清淡的筆墨間追逐閃過,攪起一陣漣漪,光影浮動但很安靜。
他接了軟巾擦了手才展開紙條,卻見其上如常地言簡意賅,只書了一個“安”字,再無其他。他淡淡地一勾唇,轉手又遞給蘇嫣然,而蘇嫣然只掃了一眼就將其投入了正燃著水沉香的鶴形鎏金香爐,頃刻化為了灰燼。
“看來后宮不得干政,倒不是虛言,江南三道水患,餓殍千里,流民近萬,朝中已吵瘋了,后宮中卻仍安好,半點風聲不露,只不知這后宮中人是真不知呢還是假裝聽不見?”
“她是頂尖的殺手,并非細作的材料。”
男人又提筆,唇邊含了溫和的笑,頭也不抬地說著:“我讓她替你入宮本不期望她能傳給我什么驚天的消息,再者,我那弟弟可不是一般的有戒心呢,真讓我知道什么隱秘,哼,我敢不敢信還未可知。”
“殿下是在怪我苛責了?我可聽聞姐姐這幾月獨得圣眷。”
“呵,圣眷?嫣然,我倒不知你會信這些。”
男人笑著,因為他的氣度樣貌倒不讓人覺得如何刻薄,反透出幾分親切的意思來,“算了,終歸是時機未到,便是縱著她些又如何呢。”他最后笑著輕嘆,像是沒什么原則寵人的兄長或是夫君。
蘇嫣然一笑,目光卻沉了沉,抿唇不再言語了。
玉藻宮中,云嬪揪著帕子,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語氣里全是些憤憤,
“……姐姐你不是沒見過硯清閣里那個狐媚子怎么勾人,入宮時也不過是個貴人,還多看在雍王殿下的份上,如今竟是個昭儀了 。自她入宮不過三日,陛下便許她不必日日請安,她竟真不請了。半點規矩不懂!姐姐你雖不是皇后,但如今皇后天天清休,自從入了佛音堂再沒出來過,姐姐一直執掌鳳印,她算什么?!給她臉了,真當自己是什么人物!就該讓她知道些天高地厚!,姐姐……”
“好了,你說得累不累?喝茶吧。”
若說先前說話的人艷若桃李,現在這位便是素色的牡丹芍藥,艷而不妖,雍容華貴卻又端靜大方,一句話說的慵懶隨意,淡淡的,只是偏讓人矮了一頭似的。
淑妃和云嬪是一家出來的姐妹,自小一塊長大,雖說不上多親近卻習慣了她的姿態,反而什么沒聽出來,喝了口茶水,接了句:“罵不喜之人哪里有累的時候,我便是……”
“可我聽乏了。”淑妃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把云嬪堵得死死的,云嬪正訕訕語塞間,一個青衣女侍疾步進來通報一聲,道是,靜昭儀到了。
淑妃紅唇輕啟道了一聲:“傳。”抬眼便見那人進來了。
是個清淡的人,半點不妖媚,眉眼生的極好,都恰好的位置,恰好的樣子。乍看只是舒服,看久了卻驚艷起來,像剔透的清水折射出五色的光。
她站在那里了,骨肉勻停,纖秾合度,一頭青絲干脆地綰起,襯得那一張臉霜雪美玉般,眉不畫而黛,唇色卻是蒼白了些但也是好看的。看著看著就不忍移眼,直陷入那雙太沉靜的瞳孔里去了。想想這幾日的后宮,淑妃幾乎快忍不住皺眉。
行禮、問安、賜坐,一套禮數兩邊都是半點不差的。 例行的場面話說了幾個來回,未遲總算是落了座。
“不是我說,昭儀妹妹可真是稀客了,入宮這四月來,除去第一日,我這算是第二次見你吧?可不好怠慢了。來人,看茶。”
由于是一家的親姐妹,云嬪在淑妃的玉藻宮中相當放得開,笑著就命人上茶。淑妃幾不可見地憷了下眉,最終倒也沒說什么。
宮中伺候的人向來教訓得嚴,一舉一動都是有分寸的,畢竟皇宮里的人也只有主子是人,奴才的生死不過是主子的喜怒,所以,奴才們都謹言慎行得很,可仍有出差錯的。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靜昭儀息怒,靜昭儀息怒……”
茶是杯好茶,一兩茶一兩金的雪頂含翠,茶湯清亮碧綠,茶香怡人,想來入口定是好的,只是如今多好也全在未遲身上了,滾燙的茶湯一點沒灑,分毫不差地落在未遲衣襟上,水跡暗下去,疼痛,熱氣和茶香一起騰上來,薄薄的衣料實在沒什么阻隔作用,只粘在身上添了一分燙兩分難受。
玉藻宮中幾位先是微微露出一絲笑來,隨即又皺起了眉,因為未遲太冷靜了,她根本沒動,連微微的皺眉也多半因為是對人的不悅,是以與她們所預料的相差甚遠,實在不盡人意。
“息怒?”她的聲音輕而冷,但聽不出有什么怒氣,像是冬日里的雪,竟然給人以一種溫柔的錯覺。
她低頭直視女侍的眼睛輕輕搖頭,“我沒有生氣,你是玉藻宮的人,你出差錯丟的是玉藻宮的臉,我不缺一件換的衣服,但……”之后的話她的目光越過其他,盯著淑妃繼續說:“闔宮上下,乃至朝中看向玉藻宮的人并不少吧?”
話音才落,淑妃的臉色便沉了一沉,目光從慵懶化為銳利,從未遲一直掃到還跪在地上的宮人,女侍大著膽子抬頭瞧了她一眼,渾身一顫,原眼中的那絲得色退的干干凈凈,唇色化為煞白。連求饒也不敢了,只待淑妃一揮手就趕緊退下去了。
“先才說昭儀妹妹是稀客,想是宮人緊張了,還請妹妹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妹妹無事吧?”云嬪掩住了不悅,開始打圓場道。
“無礙。”未遲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答道。
無礙自然是無礙,雖這事放在京中貴女身上是能哭半個月的丟臉大事,,但于她實在算不上什么,再者,云嬪說這話時話里話外何止是暗示,簡直是明示了,未遲又從沒有怯懦退場的時候。只留下見招拆招罷了。
“那就好,雖則我們宮中沒有妹妹可換的衣物,但我一時還真舍不得妹妹走,即無礙便再留一留吧。”
“此次是我們玉藻宮的人失了禮數,我作為玉藻宮的主人便向妹妹陪個不是,來人,將陛下前幾日賞的核桃給靜昭儀取上一筐來。”
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核桃,是不是皇上賞的不清楚,只是京里街頭巷尾小販的木車里決計難挑出這么個小殼硬的核桃來,仿佛就只是為了為難人生的。
“請吧。”淑妃笑著卻連抬手都奉欠。未遲微一挑眉,顏色不變,伸手取了兩個,五指并攏,似乎也并沒有怎樣用力,兩個核桃卻已連殼帶肉的碎成了一堆黃豆大小。
“是好核桃,只是我似乎不太會剝。”
“那就多練練,總會熟的,琦月,再給靜昭儀取一筐。”淑妃先是一驚,隨即便恢復了正常,根本沒叫人看出她的變化來拋去為人品行不提,心氣膽量是真真過人。
淑妃一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又居妃位,未遲向來不擅心計,明知是刁難也就這么接了。好在這一點小手段對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只當練功了。于是她抬眼看了淑妃一眼,垂下眼簾,又捏碎了一顆核桃,在令人不由心中一顫的聲音中,她輕輕說了一句順從的“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