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凌默然不語。他從袖中掏出一把鑰匙，輕而易舉地開了鎖，坐在沐書夜身旁，眼神里似是含著千萬種翻涌的情緒，卻被他極力壓制。

沐書夜有些受不住，心虛地將視線移到他手上的鑰匙上，試圖說點什么來驅散此刻的尷尬，“你怎么會有這牢房的鑰匙？陸離那個人，居然也肯把這鑰匙給你？”

“他既然能讓三皇兄的人將李瑤帶走，為何就不能給我一把鑰匙了？”齊凌涼涼地噎了她一句，語氣里隱約還蘊藏著些許火氣，“沐書夜，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這條命還在，不管待的是京兆府的牢房還是天牢，對你聲名都沒有任何影響？”

沐書夜怔了怔，下意識就要開口反駁，可在齊凌那暗含威凜的雙目注視下，卻不能違心地為自己辯解。

畢竟，她的確是那么認為的。重活一世，生死最大，必要時“聲名”這東西也要舍棄掉的。她從來都看得很清楚，這才能在京兆府的牢房里待得這么悠然自在，卻不知齊凌這莫名的怪異從何而來。

他居然還擔心起自己的聲名來了？

齊凌卻不理會她的驚訝，自顧自道：“沐書夜，你老實告訴我，你在打什么算盤。”

“我沒有打……”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不必拿這些話來敷衍我。”齊凌毫不客氣地堵住了她的借口，“這點洞察力，我還是有的。憑你的能力，想要當場脫身，并非難事。不過，你會甘心鉆到京兆府的牢房里，旁人會以為你無計可施洗不清清白，我跟你相處了那么久，難道還看不清你的本事么？”

沐書夜忍不住扶額，“你也把我看得太無所不能了，我又不是神……”

“你的確不是神，只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反應速度和能力還是有的。說吧，你之所以待在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沐書夜無奈嘆氣，本來也沒指望能瞞過齊凌，當即說道：“你說得不錯，我這么做的確有我的用意。如今，沐擎天暫時還沒有將我送進三皇子的實際行動，卻也只是因為還沒引起三皇子的注意。我若是不釜底抽薪，恐怕也改變不了這么結局。”

她了解過，不像齊凌那般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留給朝廷官員的形象詭異多變，三皇子齊澤可謂是往“賢德”方向發展的。倘若她與殺人案沾上關系，身上還曾經背負過殺人嫌疑犯的罪名，那么定然入不了三皇子的眼。

如此，她也算是達到目的了。

只不過，她本來就是庶女之身，又曾經在京兆府的牢房待過，傳出去對聲名并無益處。

好在，她也不看重這些虛無的東西，能夠困擾她的因素至今還沒出現過。

齊凌聞言默然，從來都知道她心思玲瓏權衡得當，南下時見識過她獨特的手腕和魄力，理應不會對這番話感到詫異的。或許是有了別樣的情緒，才會如此在意她每次抉擇時所做的舍棄。

潛意識里，他倒是希望她能擁有得多一些，舍棄得少一些。

沐書夜自然不清楚他的這些想法，從袖中掏出一個粉色荷包，遞到齊凌面前，將陳穎兒落水前兩人的拉扯簡單敘述了一遍，繼而道：“這個荷包是陳穎兒的。當時她激動地與我拉扯，我順手就扯了下來。我懷疑，當時陳穎兒情緒激動的原因，就在這里。”

齊凌伸手拿過那個荷包，稍微靠近些，一股奇香便鉆入鼻子里。他嗅了嗅，劍眉微挑，似笑非笑，“這香味，有古怪？”

沐書夜點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凝重，“幼時，我曾經在邊關待過好幾年。那時，我對各種藥草頗感興趣，父親覺得我可以多學點東西，便讓軍中一位頗有名望的老大夫教我醫術。那時候，我每天都可以接觸很多藥草，至今還記得七七八八的。而這個荷包里的香料里就混了其中一種，名叫人間極樂。”

人間極樂？

齊凌不禁皺起了眉頭，眼里滿是疑惑。這名字，聽來就令人格外不舒服，正常人稍微多想一些，絕對就會聯想到那方面。

“名字叫人間極樂，可未必就真能讓人體會到極樂滋味。”沐書夜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繼續道，“簡單來說，這東西混在香料里很容易就揮發出來，刺激人的神智，從而教聞到香氣的人情緒激動，做出異于尋常的舉動。而從我對陳穎兒當時的表現來看，估計就是這玩意兒搞的鬼。”

齊凌卻更加疑惑了，“既然聞到的人都會情緒激動，那你當時……”

“我自然也受了影響。”不然，當時她不會用力過度，錯手將陳穎兒推到水中。起初她還懊惱于自己的沖動，可事后回想起來，未必就全是她的原因。

或許，這香氣才是罪魁禍首。

齊凌眉間的褶皺卻加深了幾分，掌心掂了掂那個荷包，語氣里還帶著些許不贊同，“不是我打擊你，我只是覺得，如果你想要以這個荷包作為證據呈上公堂，恐怕也不足以洗脫嫌疑。”

沐書夜抿唇一想，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畢竟，當時與陳穎兒接觸的人實在太多，陳穎兒是從誰的手中拿到這東西，又何時佩戴在身上的，已經無跡可尋。當時在場的人那么多，不可能一一去盤查，更沒有人會站出來承認那是自己的東西。

說到底，一切都是死無對證。

沐書夜卻似乎沒有受到太多的打擊，盯著齊凌手中的荷包，冷笑道：“如果我告訴你，那種藥草僅在邊關地區才有，你能不能找出什么蛛絲馬跡？”

話音未落，齊凌頓時瞇起眼，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目前，以李瑤的嫌疑最大。倘若這個荷包是李瑤贈給陳穎兒的，那么荷包里的香料和藥草又是從何而來？

據他所知，李瑤常年待在京城，刑部尚書李崇渙更沒有去過邊關，這藥草只能是旁人所贈。而在邊關里，能夠隨意往京城互通書信甚至是進出京城的人，其官銜肯定不會低到哪里去。

齊云國有法規規規定，京官不得與邊關大將暗中互通書信。其用意，想必腦子沒壞的人都很清楚。可若是此事為真，刑部尚書李崇渙的罪過可就大了。

齊凌有些意外，走這一趟還能挖掘到這樣的消息，也算是值了。不過，如果他沒有來這里呢？這些話，她又準備對誰說起？

許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沐書夜癟了癟嘴，頗為無奈道：“我知道你肯定會來。雖然不想欠你人情，但是現在我寸步難行，能夠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了。你該不會冷眼旁觀吧？”

聽到那句“指望”，齊凌的心情似乎變得格外愉悅，那些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抑郁之情也被其拋諸腦后，笑瞇瞇地湊了上去，“說說看，你想要我做什么？”

沐書夜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五殿下，你這么聰明，想必不會不知道該如何利用此次機會鏟除障礙吧？”

若他真敢說個不字，她立即將他請出去。

不想，齊凌卻斂起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長道：“你說得不錯，這的確是個絕佳機會，倘若我能沿著這條線查下去，或許李崇渙的罪名就逃不掉了。我現在突然有些同情李崇渙那刑部尚書的位置還坐不坐得穩了。”

坐不坐得穩，還不是要看你的意思么？沐書夜暗自腹誹著。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出聲提醒，“一會兒你離開后，記得去伯遠侯府那座石橋邊去看看，順便命人去水中打撈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比如，香料。又比如，能殺人的東西。”沐書夜言簡意賅地說了句，又繼續補充，“我忘了告訴你，人間極樂還有個特別重要的地方，那便是它不會溶于水中，以至于跟它混用的香料也會出現同樣的問題。而我也察看過，致使陳穎兒當場死亡的原因，不是溺水，而是頭部曾經遭過創傷。我懷疑，水底下有些不為人知的貓膩。”

話已經說得那么明白，齊凌也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離開前特意問了下她，“你是繼續留在這里，還是……”

“我先留在這里吧。”沐書夜擺擺手，重新靠坐在冰涼的墻壁上，沖他揮了揮手，一副遠走不送的架勢。

齊凌靜靜地看了半晌，才轉身大步離開。

此刻，柏遠侯府內，李淑儀披著披風，靜靜地坐在戲臺里，夜風微涼拂過臉頰，她的身子不禁哆嗦了下，將那披風又裹緊了幾分。

“姨娘，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若是讓四少爺發現您又跑來這里，估計又要發脾氣了。”身邊的小婢女低聲勸道。

李淑儀抿了抿唇，面容姣好卻被燈籠昏黃的光映襯得極其不真實，那雙眼微微瞇起，偶爾曳出幾道光芒，自有一股銳利之意。

自從沐書夜被人帶走后，她無時無刻不在看守著這處地方。

白日里人來人往，她也不需要花費多少精力，可到了晚上，基本都是她坐在這里親自守著的。昨日溫良越去了她的院子，迎接他的卻是滿室空寂與凄冷，頓時發了好大脾氣，并揚言她再不好好守在院子里，以后再不會見她。

為此，她成了溫良越房中其他姨娘的笑話。

可那又怎樣？

對那些女人的冷嘲熱諷，她全然不在意，在意的只是能否完成沐書夜的囑托。這幾日，她總是會時不時想起那日的場景，覺得自己親歷其境，未必就能如沐書夜那般鎮定自若氣場強大。

她很欣賞沐書夜，也隱約覺得沐書夜似乎在謀劃什么，如今將她拉進了這份謀劃當中，想必覺得她值得信任。如此認知教她心潮澎湃。她極力想要做些什么，來證明她與后院那些女人的不同，更要證明她曾經也離沐書夜這么個“形象”那么接近過。

“發脾氣就發脾氣吧。”她呼出一口氣，看著水汽將視線暫時遮擋住，心頭的陰霾似乎也開始聚集起來，“他也就只能發發脾氣而已。”

此刻，在她眼里，溫良越這個花花子弟還不如沐書夜讓她敬仰。

身旁婢女嚇得身子連連哆嗦，幾乎要哭著求她，“姨娘，小心隔墻有耳啊。這話，您心里清楚就行，可千萬別讓其他人聽到了。否則，事情可就糟糕了。”

李淑儀扯了扯嘴角，柔聲安撫起自己的婢女，“跟著我，讓你們受苦了。可是，我自有我的堅持和原則。”

頓了頓，她轉而看向不遠處的石橋，目光變得深邃悠遠，“你看，咱們以前都待在后院了，極少有機會能在夜晚看到這樣的風景。平常這里那么熱鬧，誰又能想到入夜后會有這種沉靜的美。看得多了，見識自然也就積累起來了。你知道為何后院里那些女人能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吵得天翻地覆么？”

那婢女搖了搖投，怯生生道：“奴婢不知。”

李淑儀攏了攏袖子，不無感慨，“那是因為他們的天地就那么寬，眼睛也只能放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上。當你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經歷過更猛烈的風浪后，這些瑣碎小事兒根本就不值一提。”

“姨娘，這就是您不屑于跟其他姨娘爭搶的緣故？”

“不屑于？”李淑儀怔了怔，仔細品味著這個詞兒，而后笑出聲來，贊許地看了那婢女一眼，點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屑于跟那些聒噪女人爭來搶去。”

后院女人爭搶的無非是男人的寵愛而已，而這東西，她根本就不屑一顧。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往事，心頭一陣煩躁，遂起身往那石橋走去。不想，還沒靠近，卻聽左前方傳來幾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心下一緊，連忙站到旁邊假山投下的黑影里。

須臾，左前方的拱門處出現了數道身影，就著微弱的月色看過去，當先一人身形熟悉，儼然便是剛才提到的四少爺溫良越。

可大晚上的，他來這里做什么？

李淑儀眉尖微蹙，微微瞇起眼，打量起走在他身邊的人來。那人全身被裹在寬大的斗篷中，看不清面容，也辨不出男女。可奇怪的是，在這個人面前，一向吊兒郎當的溫良越卻絲毫沒有那般不正經，可謂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她注意到，溫良越等人所去的方向，剛好就是她這幾日明里暗里守著的那座石橋。莫不是，找事的人終于來了？

她回想起沐書夜將這件事交托給她時的場景，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也不顧身旁婢女的勸阻，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并藏身于一處暗影之中，仔細觀察著那兩個人的動靜。

溫良越與那斗篷人一同站到了那座石橋上，借著水面粼粼波光，李淑儀終于看到了那個斗篷人的臉，頓時大吃一驚，怎么都沒想到那人居然會是李瑤。

震驚之后，她心頭浮起濃濃的詫異。這個李瑤，還真是大膽，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聚在此處，究竟置聲名于何處？再者，她不是和沐書夜被帶去了京兆府，為何還會出現在這里？和溫良越的關系似乎還很不一般？

還沒等她想出個中答案，那邊李瑤卻指著水面，也不知道與身后跟隨的下人說些什么。

李淑儀心下大驚，想起沐書夜囑咐的事情，想也不想就直接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