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過后，伯遠侯夫人請在場的夫人小姐們去聽戲。據說，對方請來的是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尋常人家想要請入府中，也并非易事。遇見如此難得的機會，眾人自然欣然而往。

沐書夜雖沒有興致，卻也不能做得太特立獨行，只能是心不在焉地跟在興致勃勃的女眷們之后。

“沐四小姐不喜歡聽戲？”不知何時，李淑儀突然走到旁邊，低聲笑問。

沐書夜別有意味地掃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并不言語。

“沐四小姐，你這是怎么了？臉色似乎不大好？”李淑儀怔了怔，沒得到她的回應，笑容有些尷尬，“沐四小姐是對我有意見么？”

沐書夜垂下眼，唇角溢出一抹嘆息，“不知不覺中，李姨娘舍身為我，我感激涕零還來不及了，又怎么敢對李姨娘有意見？”

李淑儀倏地頓住腳步，雙目圓瞪，死死地盯著她，臉上浮現的是滿滿的不敢置信。她嘴唇翕動了下，別過臉，深呼吸了一口氣，才轉頭重新看向神情微澀的沐書夜，聲線顫抖著問：“你知道什么了？”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李淑儀的小臉唰一下就白了，隨后浮上心頭的是濃濃的屈辱和不堪，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沐書夜的眼睛，低著頭，語無倫次道：“沐四小姐，你慢慢走吧，我想起還要找……我先走了……”

沐書夜暗自嘆氣，一把拉住她，坦坦蕩蕩地看著她，“李姨娘，你這份情，我沐書夜承下了，哪日*你覺得需要我還人情的時候，我定不會推辭。”

說完，她便越過李淑儀，大步往前走去。

她很清楚，李淑儀是個極其有自尊的人，在客房里見不得她露出任何同情憐憫的情緒，此刻所做的事情被她拆穿后，更不需要她的任何安慰。

她的安慰，無異于另一種羞辱。

是以，她心甘情愿地承下了這份情，也不去追究她這么做的動機。在這個時候，她寧愿相信這個女人的好意。

李淑儀怔怔地立在原地，卻沒有勇氣去留下那道遠去的身影。她的運氣似乎并不是很好，此刻所有不堪都被暴露在沐書夜的眼皮子底下，就像是沐浴完被人看了身子，除了尷尬，還有些許苦澀。

她忽然問身邊的婢女，“巧月，你說，我這么做，是對是錯？”

那巧月跟隨她長大，又陪嫁到伯遠侯府，自然將她一路走來的不容易皆看入了眼中，此刻聽她這么問，心頭驀地酸澀不已，“姨娘，事已至此，您去追究對與錯已經沒有了意義。奴婢看得出來，那沐四小姐也是承了您的情，您想要做的也有了保證了。”

“對，你說得對。’李淑儀忙不迭點頭。她不該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橫豎事情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她該想想接下來要如何做。

這邊，沐書夜坐下后，正思考著該如何消磨掉這些無聊的時光，卻見李瑤攜陳穎兒款款走過來，邀請她去討教“醫術”。

由于之前已經放了話，沐書夜不能拒絕，回頭看了眼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場景，便也點點頭，隨那兩人走往戲臺不遠處的石橋。

這橋，并不算太寬，三個人并排站立，多少都會顯得擁擠。沐書夜到底心存戒心，不自覺地后退幾步，恰恰形成與李淑儀二人對峙的形勢。

察覺到不遠處投來的視線，李瑤皺了皺眉，不悅道：“沐四小姐，我二人又不對你做什么，你何必如此防備？”

“不是防備。我只是聞不來兩位身上的胭脂味兒。”沐書夜皮笑肉不笑道。

陳穎兒冷哼了聲，步步逼了上去，“沐四小姐怎么會聞不得這些胭脂味兒。這可是京城各千金最喜歡用的胭脂，難不成你沒用過？”

“陳小姐真是聰明。我的確沒用過這些胭脂。”這么說著，沐書夜又往后退了一步，視線越過陳穎兒直接看向李瑤，卻見李瑤笑意盈盈地盯著她，半明半暗的臉龐多了幾分詭譎莫測的意味。

出于對危險的本能反應，她不得不將視線放到陳穎兒身上，這才猛然發現，陳穎兒整張臉微微紅著，一雙眼亮得過分，隨著對方的逼近，她似乎還聞到了一股奇香。

她皺了皺眉，感覺到不遠處投來的各種目光，終究沒有再往后退去。

陳穎兒腳步不停，直到呼出的氣噴到沐書夜的臉上時，才堪堪停住了腳步，陰陽怪氣道：“沐書夜，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討厭你。”

沐書夜眸光深邃地看著她，似笑非笑，“陳小姐的確沒說過。”

這么說著，她把目光投到身后那人的身上，話卻是問向陳穎兒的，“陳小姐，你就這么甘心被李瑤利用么？”

“你說什么？”陳穎兒怔了怔，在看到她的笑靨時，突然沖過去，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頭，胡亂搖晃起她的身子來，“沐書夜，你難道不生氣么？我這么討厭你，我恨不得你現在就消失在我面前……”

“陳小姐，請你冷靜一下。”沐書夜想要制住陳穎兒的雙手，誰想，對方的動作竟如泥鰍般油滑，眨眼間就逃過了她的束縛，同時還抱住她的身子，往石橋右側挪去。

石橋下有個湖，深淺不知，沐書夜見陳穎兒幾乎喪失了理智，而李瑤則以慢如龜速的步子挪上來，眸光閃了閃，心下頓時有了思量，使出力氣欲要脫離陳穎兒的蠻力鉗制。

誰想，在她奮力掙脫時，陳穎兒忽然撤去了反抗的力道，冷不防被她大力一推，整個身子直直往右側的湖水里墜去，只聽砰地一聲，水花高高濺起，伴隨而至的則是幾道極其響亮的驚呼聲。

其中之一便來自于身旁的李瑤。此刻她已經竄到了沐書夜的身邊，捂著嘴，雙目圓瞪，指了指湖水中撲騰的陳穎兒，又指了指滿臉黑沉的沐書夜，朝不遠處的戲臺尖叫起來。

沐書夜擼起袖子想要跳下去救人，卻被李瑤伸手抱住，厲聲叱道：“沐四小姐，你還嫌害得穎兒妹妹不夠么？如今人都已經掉到湖底了，你居然還不肯放過她。你到底是怎樣的居心啊！”

“你給我閉嘴！”沐書夜額頭青筋直跳，使勁兒地想要掙脫李瑤的束縛，奈何李瑤這女人發瘋了般死死抱住她，她又不敢像之前那般太過用力，眼神瞥過石橋邊的湖水時，倏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此時此刻，映入眼簾的，是水面上慢慢暈開的一圈紅色，鮮艷而刺眼。

察覺到沐書夜的異樣，李瑤也轉頭看向水面，下一刻，卻見她猛地推開沐書夜，表情像是看到了鬼般，透露著滿滿的恐懼，甚至還沖從戲臺處匆忙趕來的夫人小姐們高聲尖叫，“來人啊！沐四小姐害死了穎兒妹妹！她害死了……害死了穎兒妹妹！”

沐書夜死死地盯著李瑤，眼底卷起狂風暴雨般的怒意，像極了深夜原野上窺伺待發的狼，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野性和血腥。她慢慢逼上去，周身冷沉陰鷙的氣息如蛛網般將李瑤籠罩住，不給對方一絲一毫逃脫的機會。

李瑤心生懼意，卻強逼著自己不許向沐書夜低頭，眼角瞥過那些神色各異的女人們，刻意扯開嗓子高聲嚷嚷，“沐四小姐，你害死了穎兒妹妹，難道還想要殺我滅口么？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讓你如意的！”

話音剛落，擁擠的女眷中突然爆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眾人只覺眼前一閃，陳穎兒的生母陳夫人已經狂奔到石橋邊，整個身子幾乎趴在了橋面上，伸出手朝湖中大聲哭喊。

伯遠侯夫人第一時間就命人跳下水去救人，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沒能帶回活生生的陳穎兒。眾人看著臨死前神情痛苦張大嘴想要呼吸的陳穎兒，心下畏懼不已，不自覺地離佘姨娘遠了些。

盡管此刻還沒查問真相，可李瑤的恐懼估計也不是空穴來風，甚至還有個別人注意到了沐書夜和陳穎兒的推推搡搡，想必沐書夜的“殺人”罪名也難以逃脫了。

不管是出于恐懼心理還是其他緣故，他們對這兩個人也應該保持著最安全的距離。

佘姨娘自然看出了這些女人的善變，眼里劃過一絲譏諷，卻又很快被擔憂替代。她站在人群里，看著與李瑤成對峙局面的自己的女兒，內心里簡直是五味陳雜。

她垂下眼，走到柏遠侯夫人身旁，低聲道：“夫人，我可以作證，夜兒絕對不會是害死陳小姐的兇手。”

“怎么說？”許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聲哭嚎的陳夫人吸引住，柏遠侯夫人所站的位置反而顯得不引人注意，有些話也正好問清楚，“佘姨娘，你的為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可沐四小姐的為人，我可就不是很清楚了。方才出事時，你我都沒有在場，你為何敢如此斷言她并非兇手？”

這些話，聽來就有些過分，可佘姨娘只能咬牙忍著。這里本就是柏遠侯夫人的地盤，倘若對方也認定自己的女兒有罪，事情可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夫人，雖說你我未曾親眼目睹事情的整個過程，可仔細想想，此處離戲臺并不算太遠，甚至在不久前夜兒還曾與陳小姐有過矛盾，夜兒不可能傻到會動手害人。她定然是被人栽贓陷害的。”

至于是被誰栽贓……

佘姨娘的視線精準地落在李瑤的身上，眼里閃過一絲無法遏制的恨意。

經她這么提醒，柏遠侯夫人才猛然發覺，眼前身負嫌疑的人不是閨閣里只會爭風吃醋的貴族小姐，而是曾經走出京城見識過外面廣闊天地的沐書夜。

直覺里，她也不覺得沐書夜會蠢到如此地步，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害人。可當時她們都在看戲，并未靠近此處，能夠作證的也只有李瑤而已。

想起之前下人的稟報，她忽然覺得，李瑤的嫌疑似乎也并不小。若是沐書夜是被人栽贓，那么這個李瑤可真是太可怕了。

思及此，她仔細打量著那兩人，精明的雙眼里倏地劃過陰鷙的暗芒。

在她的府邸里，居然還遇到這種命案，傳了出去，旁人指不定會如何討論她。此事，她肯定會追究到底，害人的最好不要是李瑤，否則她不介意讓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得到慘痛的教訓。

“夫人……”此事到底涉及到她的女兒，佘姨娘再如何見慣風浪，也不免有些心慌。她很清楚，這不是簡單的事故，一旦查出兇手，絕對沒有姑息的余地。她的女兒還很年輕，怎么可以平白擔起這莫須有的罪名？

可如果柏遠侯夫人表明立場，事情或許就會變得簡單。

許是看出了她的擔憂，伯遠侯夫人倒也沒有繼續嚇唬她，語氣也放軟了一些，“佘姨娘，你放心。如果此事與沐四小姐無關，此罪定不會追究到她的頭上。”

頓了頓，她的眸光掠過那兩人，神情也顯得頗為高深莫測，“當然，倘若沐四小姐當真做了什么不可饒恕之事，我也不會包庇的。佘姨娘，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如此，便多謝夫人了。”佘姨娘頓時松了一口氣，神情也不如方才那么驚惶不定。

柏遠侯夫人倒是頗為詫異，似乎佘姨娘早就認定沐書夜無罪般，向她懇求的也不過是那份規矩之外的公平而已。可佘姨娘又是從哪里得來的這份底氣？

殊不知，佘姨娘自有她的分寸與思量。這個世上，她雖不敢說完全了解這個女兒的秉性，可比起其他人來，她掌握得終究要多一點。

這份底氣，便是建立在多出來的了解上。

沐書夜渾然不顧旁人對她是何評價，自顧自走到戒備的李瑤面前，冷笑道：“李小姐，玩出了人命，你的心臟可還好？”

“你胡說什么？”李瑤臉色變了變，故作鎮定地否認，“穎兒妹妹就是被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故意將她推到水中，她又怎么會如此命苦？穎兒妹妹，姐姐對不起你啊，不該放任你跟這個手段殘忍的女人單獨說話啊！”

這么說著，她便掩面哭泣，嚶嚶泣泣的聲音傳了出來，在場眾人想到沐書夜的心狠手辣，神色變了幾變，齊齊向后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