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門前石子小徑走到兩顆大槐樹前，槐樹葉子密密輕輕掩著一扇木頭矮門，正欲敲門，門卻“吱呦吱嘎”作響，原來是開著的。

我正猶豫是繼續敲一扇開著的門，還是徑直走進去，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走了過來，上下打量我一番，“姑娘，有何貴干？”我施禮，說明來意。那大漢隨口“噢——”了一聲，幫我推開門，“請進吧，紅姑已經在等您了?！?

我踏進大門，門內兩旁有耳房，從這后門起，一條碎石子徑穿過園子中心的天井迆邐到左右兩側廂房，天井花木扶疏，隱隱一帶回廊透著興趣無限。

忽有歌聲從左廂房里裊裊傳出，十分閨閣秀氣，委委弱弱的一絲兒，向繡花針曳著絲線在園中刺繡，卻又要隨時斷了。

“姑娘，紅姑在這邊?！眲倓偟臐h子將手指向右廂房，這右邊廂房較之左側，飛檐雕棟精致許多，在廂房一側還有芍藥、牡丹、石榴、虞美人……放眼望去，騰紅酣綠，不似斗爭，倒是爭寵。

我順著樓梯走上二樓，只有一扇黃花梨木做的門，我敲門，里面有人應聲”進來?！蔽易呷敕績?，看見八仙桌后端坐一個婦人，約莫三十五六歲，穿了一身冶紅色的貼身水瓏紗，尖尖臉蛋，修長雙眉，細長丹鳳眼微微揚起，　容貌秀麗，卻帶有三分威嚴七分嫵媚，那美婦人開口道“姑娘請坐?！?

我待坐定，稍微打量了一下房間，在房間一側有珠簾，珠簾那端隱約可見一只一人高的木柜，木柜正對著的是一面似鑲有銅鏡的妝臺，中間則是一張有紅帳籠罩的床。

“姑娘？”聲音打斷了我的視線，我忙回轉心神，對牢面前的女人，淺笑“夫人好?！奔t姑端起面前茶盞，抿一口，左手執扇，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來意吧，我喜歡開門見山?！?

我一愣，自覺有些奇怪，對她道“小女見貴地需要歌姬，故前來一試?！?

“聽你言談，像是讀過書的樣子……”

“小女曾上過幾年私塾，識的幾個字，看過幾本書而已?！?

“還會些什么？”

“……會彈琵琶”說到這個的時候，我有些緊張，天知道，比起今朝諸位多才多藝的名妓歌姬，我只會這一種樂器，算不算很丟人——更何況，我并無其中天分，能彈那些名曲，無他，勤加練習爾。

紅姑似沒聽出我語氣中的不肯定，點頭“我可以收下你，但你需要交五兩銀子作為押金，若拿不出來，那前半年你是拿不到任何錢兩的，順便說一下，我這里，每月定時發五錢銀子給姑娘們零用?！?

我笑了笑“我家道中落，父母雙亡，無人可依，身無分文，自然甘愿扣罰半年錢兩。”

她輕頷首“你若肯留在這兒，以后就叫我紅姑吧，想當年，我也是紅極一時的洛陽府名妓，連皇帝也來瞧過我，你若有長輩在洛陽，定聽過我大名。”說至此，她才露出隱隱笑容，像是回想到什么有趣之事。

我也陪著輕笑，心中卻不以為然，我可不想讓我那病死的父親聽說過甚至見過這個皇帝都沾惹的女人。

她忽然正色道“你愿意做幫廚之類的雜役活兒嗎？”

“愿意。”虎落平陽之際，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我開始有些動搖了。

她又頷首“你在我這紅袖招的工作就是彈琵琶，會唱歌吧?那就好，然后若有可能，還要去廚房幫忙，你可答應接客？”我一愣，微微漲紅臉，忙擺手“夫人，我只做歌姬，賣藝不賣身的。”

她笑了一下“歌妓也是可以接客的，這樣拿酬勞更多”她頭也不回，拊掌喚道“秋月”

門外閃進一女子，低眉順眼，恭敬施禮。

紅姑對著那名女子道“秋月，幫她在西廂房找個房間，這是個新來的藝妓——”她頓了一下問我“你叫什么？”

“小女承歡。”

紅姑淡淡的“噢”了一聲，道“你既然會彈琵琶，以后就跟著秋月搭檔出臺吧”

所謂西廂房，就是剛來時，我看到的簡陋的左廂房，秋月領著我到左廂房，上了樓梯，只一側有房間，她停在第一間房間，推開門，開口道“這就是你的房間了。”語音柔媚，不似中州官話，卻頗有一番風情。

適才一直在走路，到此時才瞧得真秋月容貌，這女子身穿一身淡綠色貼身綢衫，更顯得纖腰一束，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精光燦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嘴角似笑非笑，十分美麗，舉止又溫婉大方，我不禁對她心生好感，道“小女先謝謝秋月姑娘領路了”

那秋月撲哧一聲笑了，“不必這么拘謹，你叫承歡，那么以后姐妹們叫你歡歡可好？”。我心中不喜這昵稱，可見她一臉融融笑意，感其友善，便亦報之以頷首微笑，剛笑了一下，就頓感有委屈淪落之意，

秋月想到了什么，拉起我的手進房間，打開衣柜，里面盡是些冶艷的衣服，她指著其中三件，說“這三件，就是你目前要登臺時應穿的衣裳，你可以選擇其中一件作為你常服，也好給客人留下印象。”她將衣裳遞給我，一件是裘布織的寬衽長袍，素白蓮花底，上襯有粉色花瓣斑點，素雅可人，一件綠色窄腰罩衫，下面是條同色薄褲掩衿銀鼠毛邊，穿上后定十分招搖挑達。最后一件，則頗為大膽，是件大紅色錦衣，薄如蟬翼，羽狀鑲邊，領口開的極低，里面有層短小絲織胸衣，除此竟空蕩蕩，別說這天下男子，連我這等養在深閨的女人看了也不禁怦然心動。

“歡歡？你可是要挑哪一件衣裳？”

我不假思索的指著那件紅錦衣，“穿這件好了?！?

秋月挑起遠山眉，看了看我一臉的決絕和堅定，又笑了出來，“也好也好，這大紅色還真你能壓得住，再往這額角這么一點，配著芙蓉妝面，恐怕連九霄之上的神仙也要給驚動咯?！?

我一掃多日來陰霾的煩憂，也呵呵笑了起來。

秋月看了看日頭說，“歡歡，我們這里只有夜晚才出來接客，紅姑每天都會在店開門迎客之前給我們訓示，我看這時辰，估摸著一個時辰之后你就可以到前堂集合了，千萬別忘了噢?！?

她交代完便先走了，我心中仍有許多疑問和不適，但亦不愿麻煩他人，只得坐在房間中，仔細端詳以后我要住的地方。

這是一間十分樸素簡陋的房間，僅一案幾一床一柜而已，那案幾更像是梳妝臺，上面擺著簡易的銀首飾、釵簪發飾，回想起以往在家中，成疊的婆子婢女為我梳妝的景像，不免略感凄惶。

我眺望著遠處那輪圓日已慢慢沉下去，只剩半只掛著，余暉溫吞的招進來，我握緊了拳頭。

別以為我就甘心屈服這等困窘，早著呢！

像我這樣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一旦墮入風塵，要么悲悲戚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么就是那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

我怎么可能如前朝那杜十娘一般悲慘去死，任誰都不能擊敗我。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眼光忽然掃到一個人，庭院中慢慢走的秋月。

說實在的，離開家的我，不怕前路艱險，但我怕孤獨，我希望有人在側，可以免我驚憂。秋月是個最佳人選，我第一眼就十分喜歡她。

因為她看上去是個穩妥的好姑娘。

因為我在她身上隱約聞到一絲與我相同的氣息。

我在房間沖她快樂的嚷嚷“秋月姐姐！”邊向她大力揮手。

她沒有被我突如其來的叫聲驚嚇到，轉頭微笑看著我，走上來。

我拉著她的手，說“秋月，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回我的房間哪”

“嘎？你不是住這個樓的嗎？”

“不，好妹子，我有自己獨居房間，就在前堂二樓，以后你做的好，也可以有自己獨有的房間的”她笑著指點我。

我疑惑不解“秋月姐，你也是歌姬嗎，還是……”

她淺笑著戳我一下“我是彈古箏的，跟你一樣，也是歌姬，只賣藝的……”

我略微寬心又連連追問“姐姐，歌姬是不是都只賣藝不賣身，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以有自己的小樓呢？”

她微笑答道“歡歡，紅姑有沒有跟你講晚上究竟怎么個登臺演奏法？”

我略一思索，的確不知其詳情。

她耐心的娓娓道來“你我二人合作，故我要先跟你講清楚其中門道，晚上我們一起去前堂大廳彈奏，若客人們喜歡你的曲子歌聲，則會在間隙中單獨點你，會額外打賞你，每次一兩銀子，很豐厚的。”

我不禁咂舌，莫道人說妓院是銷金窟、敗家場，果真如此。

她看看我，笑了“妹妹快換你那套紅妝吧，還有半個時辰就得去前堂了，我這也得收拾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