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羅蘭住進了講習班(2)
- 春暖花開的時候
- 姚雪垠
- 4962字
- 2014-04-08 14:31:21
“小羅,明天見寄萍姐時請替我問好。”羅蘭住進了講習班昨天晚上羅蘭一則因為初搬進學校住過于興奮,二則因為在花園中看見一對男女同學的幽會(這在小縣城中是少有的)受了些微刺激,一直到雞叫頭遍時候才朦朦隴隴地合上眼皮。早晨醒來,精神疲困,強掙扎著吃飯上課。下午本來還有兩節課,她因為實在頭昏腦脹,只上了一課就扯個故向張克非請了兩個鐘頭的假,留在寢室中蒙頭睡覺。黃梅和林夢云看見她精神萎頓,臉色蒼白,眼睛里充滿苦悶,早就心中納悶,疑惑她是因為昨天在鄉間喝了涼風而得了感冒,此刻見她正正經經地請了假蒙頭睡覺,越發地擔心起來。她們手拉手跟進寢室,向羅蘭問道:
“你是怎么了,身上感到不舒服嗎?”“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頭很沉重。”“是不是昨天下鄉感冒了?”黃梅向床前走近一步,又問道,“發燒么?”“沒有什么,讓我睡一覺就好了。”林夢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雖然沒覺察有發燒的現象,仍很擔心地問道:“昨天夜里你睡得不好?”“不很好,”羅蘭說,“我突然換一個新地方,總得一兩夜睡不好覺。”“我看倒不是換新地方關系,”小林笑著說,“倒是因為你的心思太多了。”羅蘭冷笑一聲:“哼,俺又不愛人,人又不愛俺,俺自來沒有什么心思!只有被人愛又被人不愛的人,才會傷心失眠哩!”小林不覺臉紅起來。但她深知道羅蘭的脾氣,不愿意用話報復,只好微微一笑,忙來個順風轉舵,向黃梅說道:
“你聽聽她的嘴幫子多硬!咱們該上課去了。”黃梅聽出來她們說的都是話里有話,不便插言,就拉著小林,望著羅蘭,嘻嘻地笑著說道:
“好好睡一會兒,俺們上課去;回來咱們還要一道上街哩。”她們掩上門出去不久,羅蘭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在一條幽靜的山徑上走著,山徑兩旁的松樹遮天蔽日,從山腰瀉下的山泉,在清淺的小溪中汩汩流著。她不曉得自己打什么地方來,往什么地方去,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陌生的松林中徘徊,只是覺得很寂寞,而且有點害怕。忽然有兩個怪模怪樣的人,穿著黑衣服,戴著黑氈帽,從后邊匆匆地走來,眼睛里射著兇光。
等這兩個人走近時,她看見他們腰間都插有手槍,恍然想起來他們是去找張克非的,于是她就飛奔著去給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報信。那兩個人見她奔跑就緊緊追趕。她跑得快,他們也追趕得快,相離總是一丈多遠,幾乎可以抓住她,但總是不曾抓住。她一面狂呼,一面跳著,跳著跳著就飛了起來。她一跳一跳地飛過樹頂,飛過深谷,飛過許多大小山頭。不知怎么景物一變,山和谷都沒有了,她在城里飛著。飛過了許多墻頭、屋脊、大街、小巷,終于飛過城頭,逃開了那兩個怪人的追捕。
她不敢休息,不知怎的又飛出城外尋找同志們,她一面在掛心張克非和別的先生們,一面在曠野上繼續飛著。這時候,她特別感到原野的美麗可愛,感到生活在自由的原野上是多么幸福。向后一望,城市已經遙遠得只剩下一片黑影,她松了一口氣,慢慢地落到地上。有人在遠處喚她的名字。她抬頭望去,看見先生們和同學們都在一個村子邊向她招手,呼喚,周圍擁擠著許多群眾。她狂喜得落下熱淚,加快腳步向村邊跑去;正要跑到同學中間,忽然有人從后邊猛力一推,把她推倒地上,于是她帶著眼淚從夢中醒了。
睜眼看見黃梅在她面前站著,她揉揉眼皮,伸了一個懶腰,無精打采地問道:
“怎么可課了?”“下課了,”黃梅說,“小姑,快起來看吳表姑去,我已在張先生面前請假了。”“我已經對你說兩次,你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我不喜歡你叫我小姑;那樣一叫,咱們兩個就多少有點隔膜了。”黃梅笑著說:“我問你叫你小姑是從小兒叫慣的,一時改不過來。”“從前是老賬本兒。從前,我在你的眼睛里是地主家的小姐,佃戶家的人總得對主人矮一輩兩輩,不敢以平輩相看。如今是進行民族解放戰爭嘛,大家都是同志,還講那些前朝古代的舊規矩!”“你這個人真是天真透頂,說進步起來簡直連頭發絲都要革命!其實只要思想臺,感情好,稱呼你小姑也不會就有隔膜;思想不合,感情不好,叫什么也是貌合神離。”停一停,黃梅又說:“我知道你不把我再當做佃戶的女兒看待,你實心實意地喜歡我,希望我們都忘了從前的那種關系……”“是的,你真聰明!”羅蘭忽地坐起來,攔住她說,“我們應該建立起一種新關系,同志和朋友關系,徹頭徹尾的全新關系!”“你讓我說完。我覺得稱呼只是一種形式;問題是在內容,在實質,不在形式,不在表面。打從我的老爺時代起,同你家就發生了東佃關系。我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問你叫小姑,問你父親叫大爺,這都是照著傳統的老規矩,是一種形式。我從前討厭你,恨你,那是實質。咱們是互相敵對的兩個階級的女兒。
如今,因民族到了危機存亡關頭,民族解放斗爭將我們召喚到一起了。你同你二哥待我很好,當成了自己人,我也非常地愛你,敬你。這是我們之間的新關系,新內容。我仍然叫你小姑,那是了形式,不改也不要緊。馬上改稱呼,我反而不習慣……”羅蘭打斷黃梅的話頭說:“喂喂,我說黃梅,你這姑娘,一點文學趣味也沒,又向我講起大道理來了。我問你,不是內容決定形式么?為什么還要稱我‘小姑’?我們是同志關系!”黃梅爭辯說:“固然是‘內容決定形式’,但也不能夠理解得那么機械。當然,事實上我家早已經丟掉了你家的田地,不是府上的佃戶,從今以后,我們之間的關系是朋友加同志,這是實質,也是內容;但是據我看,形式上保留一點傳統也沒大妨害,橫豎我從小兒叫慣了的。你說是嗎?”“你這人,你還要對我講大道理!聽說你從前上學的時候就喜愛演講。好啦,哪一天請你上臺講一次才讓你過過癮哩。”“見鬼,誰演講了?你真是會挖占人,難道連說話也是演講?”“你一排子說了那么多新名詞,左一句‘內容’,右一句‘形式’,又是‘實質’,又是‘現象’,不是很像演講么?我知道你這幾個月來在家看了一本什么哲學書和一本什么‘入門’,開口閉口就運用起辯證法來,將來讀的理論書多了,說起話來才像演講哩!”被她這么一說,黃梅感覺些微的不好意思,趕忙把話頭扯到正題上,說道:“咱們別盡管說閑話耽誤正事,快洗洗臉一道走吧。”“可是稱呼的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你隨便,要我怎么稱呼我就怎么稱呼,好不好?”“這就對了!”羅蘭快活地叫著說,撩開被子跳下床來,“從今以后,你叫我的名寧或叫我‘小羅’,只當著我父親面叫我‘小姑’。這就是俗話說的‘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懂嗎?
好啰,同志,就這么一言為定!”黃梅只是笑著點頭:“好的,好的。”羅蘭到廚房去打了一盆清水,端進寢室。黃梅出神地望著她洗臉,照鏡子,擦雪花膏,心里茫然地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好看得像畫上的人兒一樣,皮膚多嫩啊!”等看見羅蘭向門外潑水時候,她心里又不覺嘆息說:“嘿,洗一次臉何必用那么多的香皂!”羅蘭把被子草草疊好,跟黃梅一道走出學校。
剛剛要轉到街角,她們聽見有人在背后叫道:
“黃梅,小羅,等一等!等一等!”她們停住腳回頭一看,心里都覺得有點奇怪,互相的丟個眼色,羅蘭搶著回答說:
“哈,我以為是誰呢!”從后面趕來的也是兩個女孩子:那個叫她們的是林夢云,另一個就是昨晚上在花園中和一位男同學幽會的王淑芬。林夢云和王淑芬手拉手兒,一邊走一邊說話,比往日格外地顯得親密。
“你們往哪兒去?”黃梅等她們走到跟前的時候問道。
“往同學會去看陶先生。”林夢云回答說。
“那我們一道走,”羅蘭說,“見陶先生時請替我借一本新刊物,要文藝的。”這所謂“同學會”是抗戰初期從北平和天津等地回來的學生們臨時組織的救亡團體,全名稱叫做“平津流亡同學會”,領導著全縣的青年運動。小林們要去看的那個陶先生是一位青年詩人,最近才從北戰場回到故鄉來,打算住一陣轉往武漢。
四個女孩子一起說說笑笑,走到同學會門口時小林和王淑芬兩個進去,黃梅和羅蘭往右邊轉進了一條背巷,婦女會的大門遠遠地出現在眼前。
“有些事情真叫人莫名其妙,”羅蘭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小林應該恨淑芬才是,可是她今天偏偏同她格外好起來。”“是的,我現在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你昨天說的話分明是門神里邊卷灶爺。我猜想著一定是小林愛的那個人被王淑芬奪去了。今天原想耍向你打聽明白的,一直還沒有找著機會。現在看見她們兩個那樣親密,小林那么喜歡王淑芬,原來我的猜想是錯了。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反正很奇怪,誰曉得船在哪兒灣著!”羅蘭笑一下,很神秘地小聲問:“你真是不認識那個男的么?”“我才來三天,怎么會能認識?況且又是晚上。”“那個男的叫魯輝揚,”羅蘭說,“他追了小林很久,平素小林對他也不錯。昨晚上忽然發現魯輝揚同王淑芬幽會,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林為什么不吃醋呢?怪!”“看樣子小林昨晚上很不高興……”“是呀,昨晚上我也看見她很不高興,為什么今天又同王淑芬這么好呢?”她們一面說一面走進了婦女會,看見吳寄萍正低著頭在院里徘徊,想著心事。院子里十分寂靜,有一只小鳥兒在屋脊上啾啾叫著。一跑進院子,羅蘭就跳著叫道:
“萍姐,來客了!”吳寄萍吃了一驚,驀抬頭見是羅蘭帶著一個女孩子走來,便立刻轉驚為喜,向她們笑著迎去,揮舞著雙手叫道:“歡迎!歡迎!”因為她說話太急,半口唾沫噎進氣管,忙用一只手按著胸脯,連連地咳嗽幾聲。隨后她緊抓著黃梅的手,端詳著她的五官端正、有兩道劍眉的紫檀色面龐,興奮地說道:
“整整十年不見,你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大樣兒還沒有改變,鼻子跟眼晴我都還記得,只是眉毛比從前黑了。從前你梳一個小辮子,扎著紅頭繩兒,你還記得么?”黃梅站在吳寄萍的面前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嘻嘻笑著,不知說什么話好。羅蘭正要接嘴,吳寄萍又搶著說道:
“想著從前我們在一道整天打打鬧鬧,就像是回憶著一個夢。這十年的變化真是大,咱們都變了,世界也變了,特別是我自己的變化更大!”吳寄萍一肚子感慨沒有話可以表達,不覺眼圈兒紅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黃梅說道:
“吳表姑,要足在街上碰見,除非別人告訴我,我真是不敢認你了。”“你是不是看我有點蒼老?”“一點也不蒼老!十年前……”“我的心蒼老了,”吳寄萍截斷她的話,小聲說,“特別是這一年多,我覺得我的心老得非常快。”羅蘭笑著說:“萍姐,你今年才二十三歲,為什么口口聲聲說自己老呢?”“你們都還是小孩子,”吳寄萍凄然一笑,“不懂得的事情多著哩。”黃梅回憶到十年以前,那時候吳寄萍還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愛說愛笑,愛打愛鬧,苗條的身材,十分結實。現在的情形完全兩樣。現在她雖然長高了許多,比小時候越發俊俏,但稍微顯得瘦弱蒼白,而眼角眉梢縱然在歡笑時也藏著幾分憂郁。她覺得羅蘭有許多地方類似她的表姐,特別是眼中所表現的那種深深隱藏的某種神情。關于吳寄萍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她已經知道一點,現在拉著手四日相對,也不覺心中涌滿了凄涼情味。
“走吧,”吳寄萍拉著黃梅同時看了一眼羅蘭說,“到我屋里坐去。”“你們婦救會今天為什么這樣冷清?”羅蘭詫異地問道,“好像這院里只有你一個人,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同志們都到民教館開座談會去了。我因為一則身上不舒服,二則等著你們來,沒去參加。”黃梅問:“今天開什么座談會?”“抗戰中的婦女問題。”黃梅看著羅蘭說:“我們在這里坐一坐也去民教館參加座談會好不好?”“沒有什么可聽的,”羅蘭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就不愛聽那些抗戰八股!”“不要去,”吳寄萍笑著說,“參加座談會的機會多著哩。
我問你,黃梅,這十年來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童年生活?”“有時也想起來。”“我想在這十年中你一定對我和蘭充滿著憎恨,想不到會有今天這種情形,是吧?”黃梅笑了一下,低下頭說:“你也來向我提這些陳話了!”“萍姐,”羅蘭叫道,“你現在還想騎她的脖子么?”這句話引得吳寄萍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羅蘭的腮巴上擰了一下,罵道:
“頑皮的事情只有你記得清楚!”大家雖然笑著,但想起童年往事都覺得不勝悵惘。到寢室以后,一個老媽子來倒了三杯開水,遞給吳寄萍一封快信。
吳把信拆開看過,扔進抽屜,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黃梅本來是一個快活人,如今看見吳寄萍是這般情形,也不敢隨便說話,心上沉甸甸的,拿眼睛無聊地在屋里四下瞧看。沉默了一會兒,羅蘭走到寄萍背后,伏在她的肩上問道:
“剛才是誰的快信?”“寄蕓的信。我托他替我打聽一下胡的消息。”“胡有消息么?”“你可以看看蕓的信。”吳寄萍從抽屜中把信拿出來交給表妹,淡淡地說,“蕓老是在信上報告一點渺茫的消息。其實我是早就死心踏地地不再希望了。”
在羅蘭讀信當兒,吳寄萍低頭回憶著過去生活;往事一幕幕地從眼前閃過,心中打陣地隱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