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你義憤填膺的指責(zé)一個人時，他可以憤怒、可以悲傷，卻絕不能不溫不火，因?yàn)槟欠N一種蔑視。正因如此，左卿銘的怒氣愈來愈無法遏制，嘶聲道：“先帝以你為師，你卻不能清君側(cè)，身居大位，卻不能振超綱，是為不忠；你出自東林黨，卻眼看魏忠賢殺盡昔日朋友，是為不義；滿朝清流受盡閹人屠戮，大明子民生不如死，是為不仁；你……”

“放屁！”一聲大喝打斷了左卿銘的長篇大論。這樣的指責(zé)，顯然不是什么涵養(yǎng)能抑制住的了。

孫承宗全身抖個不停，臉色蒼白，額上青筋根根暴起，顯然是憤怒到極致。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孫承宗的家人聽到了爭吵，卻又不敢擅自進(jìn)來。

終于撕破臉了，左卿銘反正也豁出去了，冷笑道：“這個仇不光是我們左家的，學(xué)士心知肚明?！闭f出這句話的時候，左卿銘甚至想到了死。是了，當(dāng)怒氣充溢胸中的時候，而你正巧又是個年輕人，那么死，又算是什么呢。

室內(nèi)一時靜寂無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孫承宗忽然笑了笑，道：“老朽何必與個小娃娃一般見識?！?

他竟然又恢復(fù)成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左卿銘心中閃過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不覺問道：“你竟不生氣了？”

孫承宗嘆道：“不生氣了，我當(dāng)日救下你，本也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你罵的狗血淋頭?！?

他額頭上還有未盡的汗水，就順著皺紋的紋路緩緩滴在臉上。

左卿銘冷笑道：“凡是大奸大惡之徒，必有超出常人之心智。”

孫承宗平靜道：“你再怎么說，老朽也不會生氣的了?！弊笄溷懞吡艘宦?，便要出門。

孫承宗道：“你去哪里？”

左卿銘道：“用你管么？”

孫承宗道：“正要替你父親管管?！?

左卿銘臉色一變，再不多言，手掌就去拉門栓，忽覺一陣疾風(fēng)從背后撲來，他知道是孫承宗動手，身子一晃便避開，孫承宗一招未盡，蒲扇樣的大手迎空一抖，又向左卿銘抓來。左卿銘只覺眼前青影閃動，便似有七八雙手掌，不由的步步后退，這屋子本不寬敞，不一時便被逼到墻角，孫承宗大手籠罩住左卿銘上身七處大穴，破空抓來！

忽然，左卿銘的上半截身子竟向一邊墻上倒去，角度詭異無比，就像一根木頭從中間折了一般，下邊不動，上邊卻完全塌掉。孫承宗大吃一驚，這十拿九穩(wěn)的一抓竟然落了空。

這自然是左卿銘的東倒西歪功夫，他不等頭落地，雙手一支，已一個筋斗翻了起來，提一口氣，正要破窗而出，忽覺脖頸處一緊，已被孫承宗抓在手里。

孫承宗與穆長風(fēng)交好，身手自是不凡，他第一抓以為左卿銘功夫低微，第二抓是按著左卿銘這樣的年輕人該有的功夫，卻被東倒西歪這樣的邪門武功躲過，而第三抓認(rèn)真了，就再沒有失手的道理了。

雖是如此，但一連三抓才制服這少年，孫承宗還是不禁贊了個好字。他身子比左卿銘高大許多，此時低下頭，問道：“你剛使的是什么功夫？”

左卿銘被孫承宗制住脈門，仍胡謅道：“黃鼠狼功?！?

孫承宗哈哈大笑，道：“你這孩子，這般刁鉆，我若不多管教管教，以后出去了還怎么得了?！?

左卿銘冷笑道：“不勞學(xué)士費(fèi)心?！?

孫承宗眼中精光一閃，道：“我孫承宗的說出的話，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很少有更改?！闭f著放開左卿銘，坐回椅子上。

左卿銘恨恨說不出話來，卻是氣的臉都白了。

孫承宗想了一下，凝聲道：“我便留你三年?！?

左卿銘怒道：“你憑什么！”

孫承宗道：“憑孫承宗這三個字！”

憑孫承宗三個字，整個大明，又有幾個人能在這三個字前說不呢？孫承宗又看了左卿銘一眼，緩緩道：“我也不給你什么要求，這三年里，你不可離開本府半步。三年之后，管你文武雙全也罷，不學(xué)無術(shù)也罷，我都不再留你?！?

左卿銘咬著牙道：“你以為我會聽你的？你以為你能找人一步不離的看住我三年？”

孫承宗站起身，淡淡道：“我自然不能找人一步不離的看著你，所以我需要你發(fā)個誓?！?

左卿銘聞言一怔，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老糊涂了？你以為我會立這種誓？”他越說越覺得可笑，越覺得可笑越想笑，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孫承宗只是背著手凝視著他，一言不發(fā)。

也不知道他到底笑了多久，直到他覺得這笑聲有些太突兀了，直到他覺得似乎這事情也沒那么可笑。

孫承宗還是沉默的看著他。

“我有很多事要處理?！弊笄溷懴肓讼?，如是說。

孫承宗笑了笑，道：“這都不要緊。”

左卿銘脖子也錚紅了，盯著眼前這個聲名赫赫的固執(zhí)的老人，這個“仇人”，又道：“你覺得不要緊，我覺得要緊。”不知不覺，他話音中竟然帶上了一絲委屈。

但是，孫承宗說過的話，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很少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