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身旁夢馨無力地叫了一聲，可愛的腦袋低低垂下。

我當然知道夢馨有氣無力的喵喵緣由，因為能在這里賣魚的每個人類手上都曾染沾染過罪惡的鮮血，他們每件襤褸的衣衫背后都隱藏著鐵絲纏繞的掃帚——每個人都目光靈活的像魚、意識警覺的像貓。

那里很危險！城市年長的流浪貓這樣告誡著年輕的貓咪，被時光陰翳的雙眼閃現(xiàn)出歲月的光芒。

有經(jīng)驗的老貓這樣對我說，那時他們閃現(xiàn)歲月光芒的雙眼透過不服輸?shù)木髲姟！∮谑潜M管是豐盛的食物，流浪貓們卻都躲得遠遠的，以漫長距離躲避商販們的無情鞭笞。

漫長的流浪經(jīng)驗使我熟悉生存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熟悉道路如同熟悉爪心的流沙。所以我怎么會不知道這其中危險，我嚴肅的表情轉(zhuǎn)向白貓，帶著質(zhì)問的氣憤。

喵～小心張望著我陰云密布的貓臉，　夢馨弱弱地叫了一聲，尾巴無力地垂下……我說的沒錯啊……明明好多食物的……

你怎么不去搶！

心里突兀地閃過這樣的話頭，但終是抑止著沒有出口。

一路被誘騙至此，望著夢馨美麗眩暈的碧綠雙眸，我嚴肅的音線與綠眸主人聳拉下的尾巴一樣低沉。

就算你曾經(jīng)救過我的命，那你也沒有權(quán)利號令一個流浪貓咪心甘情愿的為你去死吧。

冷冷地說完話，我轉(zhuǎn)身就走，尾巴用力拍打在地面，強硬的沒留一絲余地。我的心情因為而變得壓抑。

天空白色的日光射影出白色的絕望，淺淺地隱喻著悲傷。

別走。

哀求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回過頭，看到夢馨幽怨地望著我，白色的面龐流露憂傷。她失落的說：

我就是要報復這里的所有人類，可惜你是一只言而無信的貓。

什么。自尊一下子被語言所燃燒，我猛地回身撲過去，眼睛幾乎觸碰到她粉紅的鼻尖。

可是我發(fā)現(xiàn)白貓原本活潑任性的瞳仁里自己不斷晃動的影子，她清澈的眼角已經(jīng)開始有明亮的液體溢出。

我的心突然針扎一樣的痛，像是有無數(shù)根那樣的事物在心底不斷地捅。

我仿佛看到曾經(jīng)年幼的自己無助地流浪在街頭，強烈到無處發(fā)泄的恨意充斥在眼角而無法呼喊的悲傷。

那時孤獨的我瘋狂地匍匐在夜的冷漠，鋼鐵的孤獨，最后它們統(tǒng)統(tǒng)化作我眼里晃動著的影子，徒能可笑無用的流出。

我的心在顫抖，不知覺彈出的爪子深深地抓進腳下的積雪。想起之前倉促將來路不明大魚撕碎的我真誠地低下頭，柔聲說，對不起，我一定會幫你要到一條魚的。

嗯～謝謝你。夢馨線條柔和的尾巴虛弱地一甩，眼角明亮的液體還沒來得及用貓爪擦去。美麗的三角臉梨花帶雨。

我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幫她拭干眼淚，心里烏云一般的壓抑感始終揮之不去。隱隱的心痛感覺仿佛望見前世的戀人。

可是她很快擋開了我友好的拭淚，眼底隱蔽地掠過一絲羞澀，像是一只剛出生的小鹿，慌亂、茫然、害羞的神色在眼底不斷交織變換。很快化成了條條情緒的彩色綢帶。

我只好失落地停止動作，一種莫名的惆悵升騰在我孱弱身軀的小小心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面前夢馨柔和的貓臉氤氳成似乎熟悉的感覺。我無法形容這樣的感情。

望著我失落的貓臉，夢馨似乎有些慌亂，那你快幫我要魚啊，還站在這里發(fā)呆干嘛。她快速說道。

好。我回答說。

得到肯定的命令，我堅定地踱入人群，依照以往的乞討經(jīng)驗，輕輕咬住一個年幼人類厚實的褲腿，拉扯，口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哀求嗚咽。

孩子單純的目光往往澄澈而善良，所以他立刻輕輕搖晃著身旁媽媽的手臂，稚嫩的手指指指媽媽手中裝魚的塑料袋，然后再指指我。

我期待的盯著人類手中的大魚，灰色尾巴狗一樣的不斷搖擺。

然后一只锃亮的高跟鞋尖錘子般的快速向我撞來，我的爪子緊緊按向地面，身體快速的彈開。身形靈巧地側(cè)面橫移，躲過，眼角余光瞥到幾個賣魚的商販，我看到他們臟兮兮的手臂伸到背后，其中一個家伙徑直沖我走了過來，丑陋的臉上一片無緣故的憤怒。

“哇……給他條小魚嘛！”我聽見那孩子大哭。

“像這種野貓，給它東西就會一直跟著你的！”母親大聲呵斥著哭泣的孩子。而孩子淚眼汪汪地畏縮在母親嚴厲的背后，被拘束的目光流露出想要仰視天空的渴望。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的人討厭。人類憤怒的表情出現(xiàn)在臉上，精致的像是一朵即將枯萎的菊花。我想起那個曾經(jīng)施舍我牛奶與餅干的溫柔女孩，她微笑的表情也是寫在臉上，輕柔美麗的像是夏日亭亭玉立的荷花。

雖然如此，可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已經(jīng)很滿足，因為我至少又看到了一個人類可以為我哭泣、為我悲傷，盡管他什么都做不了。一直以來，人類都被他們無形的冷漠拘束在籠子。就好像飛翔鳥兒被拘束在天空，魚兒被拘束進水。

我又瞥到徑直走向我惡狠狠的魚販背后白影一閃，夢馨優(yōu)美敏捷的身體迅速彈開，嘴里已經(jīng)銜住了一條大小合適的魚。她靈活的貓步仿佛蹁躚的舞姿，又猶如股無色透明的風輕輕刮過，帶動附近買賣魚類的人類一陣小小驚呼。

我感到好難受，長期抑郁孤獨著的心臟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欺騙。一種被耍了的感覺浮上心頭。

可是突然感受到呼吸一窒，劇烈的疼痛從身體某處傳來，然后麻木。我抬起腦袋，望見魚販手中緊握著的帚尾高高揚起，馬上就要再次落下，它不斷放大的影子出現(xiàn)在我正午緊縮成細線的瞳孔，仿佛是死神的鐮刀，惡魔的召喚。

我落荒而逃，拖著被打中失去知覺的后腿，用三條腿沒命地跳躍。冰涼的空氣不斷灌入肺部，我的呼吸也被冰凍到?jīng)]有知覺。

可是我抑郁的心更加寒冷，仿佛變成了一座沒有生機的雕像，我漫無目的的奔跑在茫然的城市，好久找不到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直感覺到世界又絮絮揚揚地飄落起白色的雪花，純潔的好像夢馨白色的皮毛，神圣而柔軟，卻又淺淺隱喻著悲傷。

終于我逃出了那片傳說的禁地，被死亡陰影覆蓋而變的壓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欺騙后的難受冰水一樣的冷遍全身，更密集的陰云籠罩了我。

我絕望的小小心臟溫度冰冷的像是連綴在天地之間的雪花。我突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站在貓咪特有高度的低矮視角去看，積雪在路旁堆成高高的山脊，道路被打掃的很干凈，可是很快那又被一層新的薄雪覆蓋。失落的在看，不知覺站立了好久。我的內(nèi)心一片空白。

因為禁地而莫名恐懼的情緒逐漸消退。可是雪花不斷落在我灰色的皮毛，漸漸就升騰起寒冷。可我還是不斷想起夢馨美麗眩暈的碧綠眼眸，我想起她對我不久前那些任性的話語，胸口傳來一陣陣窒息的痛。

令我吸引開商販的注意，然后自己偷魚……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早就精心設(shè)計好的完美計劃，心臟被揪緊，仿佛被掏空，似乎……不僅僅只是因為欺騙……我不知道那是為什么。那看上去像是一種失去。

再見不到那個任性的白貓了嗎？我的爪子突然彈開用力抓著地面，眼眶一片酸澀。仿佛被揉進了沙子。

空中晶瑩的雪花被風不斷吹起吹下接著凋落，北風凜冽的肆虐著，我輕輕瞇起眼睛站立在渺茫的冬季，心里卻是近乎絕望的平靜。

“喵小貍……喵小貍……”可是站立了好長時間后，我隱約聽到雪花里焦急熟悉的貓語，夢馨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出現(xiàn)在我?guī)缀鮾鼋┑亩洹２豢芍眯诺幕剡^頭，看見白色的雪花透過一只貓的影子。

我興奮的撲過去，跳躍著火焰的心臟仿佛將身體撕裂。我果然看到夢馨那雙熟悉的美麗綠眸，原來我沒有失去她啊！低低的呼嚕聲在我嗓間響起，然后我凌空的身體再使不上力，重重摔倒在地面。雖然如此，可是我好高興，原來一切都只是我的誤解，原來夢馨她并沒有丟下我。

夢馨美麗的三角臉早就被眼淚所模糊，結(jié)冰的皮毛緊緊沾在臉上，凄染的像是一朵沾染著露水的白色丁香。她跑過來瘋了似的大哭，喵小貍……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我回過頭，虛弱的望見自己身側(cè)一片巨大的猙獰，暗紅的鮮血早已結(jié)痂。怪不得我會摔倒。我感覺自己的腦海一片眩暈，手爪的力量虛弱到了極點，我笑著安慰她，心里突然充溢滿快樂。我掙扎著站起，我沒事，你看，只是流了點血而已。

夢馨只是不住的哭，我還以為你會像媽媽一樣被……我牽強地笑著，忽然想起一個線頭。我突然打斷她并質(zhì)問，為什么夢馨你不遵守承諾，我已經(jīng)說過要幫你弄到大魚，可為什么你還要冒著那樣的危險偷魚，我的心里很難受你知道嗎。

夢馨抬起小小的腦袋，白色的面龐突然流露出在魚市時憂傷，水光閃動碧綠的眼眸一片痛苦，我……她剛要說出什么的樣子。我的耳邊卻傳來一聲同類痛苦的呻『吟』，夾帶在風雪里格外清晰。

突然而至的痛苦聲音在漫天風雪里出現(xiàn)得驚慌，可詭譎的意味令它聽上去像是一種危險。這令我一時間連夢馨剛要開始的解釋都顧不上思考。我迅速而清晰地確認了聲音的來源，一雙貓耳朵靈敏轉(zhuǎn)動著。

我猶豫的望向夢馨，看到夢馨美麗的貓臉上寫滿了回憶的憂傷，因世界刺眼白光而細細立起的瞳仁針一樣的豎立，因哭泣而流淌著的眼淚被寒風颼成而冰結(jié)。兩道長長的冰凌粘住臉上毛發(fā)。她也同樣是在認真的聽著，耳朵靈敏的轉(zhuǎn)動。暫時停下了語言。

還是我去看看吧。好長時間的沉寂，我突然開口說。其實內(nèi)心卻有些躊躇，那真會是危險的訊號嗎？我不知道，可萬一是同類被人類打傷了呢？腦海里想起阿虎死不瞑目的尸體，心中忽然燃燒起力量。我咬咬牙，四肢有力地蹬在地面，身體猶如只離弦的利箭般射出。

我沖向不遠處樓房下被箱子掩蓋的角落，彈出的爪子在身后的薄雪留下一條整齊的痕跡。夢馨發(fā)呆著的身體被我飛快地甩下。

此時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好困倦，卻又非常興奮，做出的決定好像是做夢般不負責任。就好比我現(xiàn)在貿(mào)然的沖出，好像人類喝滿臉通紅喝酒之后的輕率。思想也仿佛是混亂。

可是一陣陣眩暈飛快襲來，失血過多的身體不斷傳來虛弱的信號。我飛快流逝的氣力渺茫的仿佛風雪里同樣微弱的呻『吟』。我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每奔跑的一步都像是有刀子在割。

我突然感到身旁一條白影飛快閃過，夢馨無聲的腳步鬼魅一般地撲到箱子后面，我聽到一聲驚呼響起，然后夢馨尖細的嗓音沉默沒有了動靜。

我的心臟開始顫抖，被雪花遮擋住的視線仿佛望見箱子變成了一張巨大而空洞的嘴。面前殘忍而安靜的陷阱。

我停下步伐，一步步顫抖著踱向箱子后面，一條白色的尾巴尖靜靜出現(xiàn)在我戰(zhàn)兢的目光，我猛地沖上前——

我看到一條母貓正在分娩。

色*貓，不許看！耳旁突然傳來夢馨小聲的譴責，根本來不及反應的，夢馨被地面冰涼的貓爪迅速遮上我好奇的眼睛，好溫柔的感覺……爪心柔軟的肉球輕輕傳來心中一陣莫名的悸動，可是我越發(fā)困倦的意識飛快濃郁，好困……

我安靜的站立著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夢馨松開爪子，我睜開眼，看見面前多出一排小貓咪。年輕的母貓慈愛地舔舐著它們。

——剛出生的小貓好可愛呀，幾乎就是細細的幾個小條，黃白相間的毛色覆蓋在身上，還未睜開的眼睛一片天真的神色。我不由自主伸出爪子想摸摸它們，半路卻被夢馨擋開。夢馨碧綠的眼神沒好氣望我一眼，爪子又指指母貓。我才發(fā)現(xiàn)母貓的臉上一片愁云慘淡。雖然慈愛，卻沒有半點高興的神色。

“你……你好。”貿(mào)然喵地一聲跟母貓打著招呼，可很快又昏沉沉感受到不妥。我無力的四肢寒冷的發(fā)顫，　肉墊踩踏在地面，　感覺冬季正午的溫度驟降的厲害。延伸著冰涼的觸感蛇一樣蔓延全身。

年輕的母貓繼續(xù)慈愛地望著剛出生的小家伙們，聽到我唐突的問候后也不過是身體轉(zhuǎn)了個姿勢，下巴柔軟的絨毛覆蓋住小貓們稚嫩的身體。額頭兩側(cè)，六根白色的長長眉毛凝結(jié)成大大的“愁”。似是認真思考著什么。

余光瞥到身旁綠光一閃。夢馨當然又瞪了我一眼，氣勢凌厲的仿佛早已將我受傷的事情丟到腦后。盡管我此時真的很虛弱。

感受著這樣的虛弱——我困倦的心中一片茫然，我想自己僅僅卑微存在十四個月的生命，就快要到盡頭了吧——這個鋼鐵的城市無時無刻不在傳遞著冷漠。我嚴重的傷勢不可能得到救助。

此刻我的思緒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混濁，看著前方的母貓就像隔著層朦朧的霧。

馬上就要堅持不住了吧。我想。可還是要強撐下去。

對不起，請問我能幫你什么嗎。我搖晃著堅持上前，腦海里還浮現(xiàn)著剛剛看到的四只可愛小貓。我知道小貓咪們想在這樣嚴寒的天氣流浪著生活很難，所以我又一次貿(mào)然地發(fā)問，想最后為流浪著的同類做點什么。

謝謝你們的好心，孩子們的爸爸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他出去找食物了。年輕的母貓禮貌的回答著，因提到孩子父親而變得柔軟的黃色眼眸氤氳著興奮與焦急。還有一絲隱蔽的……擔憂。

是已經(jīng)去尋找了很久的食物……我的腦海突然出現(xiàn)一個可怕的聯(lián)想——失去了父親的小貓咪們。

微微搖晃腦袋，苦笑感慨自己思想未免也太過黑暗，或許僅僅是因為尋找食物的時間長了一點呢？

畢竟冬季往往是流浪貓狗們最難熬的季節(jié)，就好像昨夜的我在垃圾堆里焦急的尋找到天亮也沒發(fā)現(xiàn)可以果腹的食物，最后甚至絕望地站在原地靜候死亡的來臨。

此時雪天白寥寥的光線投射地面，　母貓深深地望著懷中四只小貓萌噠噠的可愛模樣，目光中溢滿的溫柔，被干凈的雪花揉碎拼組成一幅幸福的畫卷。我的心突然沒來由的失落起來，我知道接下來自己很快就會死去，長期冷漠的言語居然出奇的同樣柔軟起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貓之將死，其言也善”吧。

對了。正低頭舔舐小貓的媽媽突然抬起頭，太明顯壓抑著的平靜語氣夾帶焦急。麻煩你們?nèi)绻吹剿脑挕埜嬖V他快點回來。他是只獅子貓，雪花的毛色，還有著雙天藍色的眼睛……

好，那我們?nèi)フ艺宜Ｎ覙O力微笑，爪子一碰夢馨，然后自己的影子飛快地竄了出去——我不想讓母貓與小貓們看見我死亡的樣子。

……

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撲出箱子，向遠方瘋狂奔跑。我的眼淚流淌在自己灰色的面龐，世界上所有的雪花都停止了跳動。

外面世界漫天的雪片遮住了迅速的視線，寒風白茫低矮的在吹，到處不真實的寒冷。

我全力奔跑向死亡。

我聽見自己沉重摔倒在地面的聲音，然后白色的時針重新轉(zhuǎn)動，絕望的冰涼大手一般地緊緊捂住了我。

再聽不到身后夢馨傻掉的呼喊了吧……漫無邊界的窒息黑暗，我感覺自己的小小身體不斷沉淪。我的意識撕裂猶如脆弱的紙片。

對不起，夢馨，小貍永遠也無法報答你了。

——你不會怪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