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南。
不同于北方的初秋風(fēng)清氣爽，南方還仍是四季如春的模樣。輕柔的風(fēng)吹在臉上，就像一位含羞的少女細(xì)膩又婉轉(zhuǎn)的情思流轉(zhuǎn)，惹人心蕩神馳。
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慕玖還是第一次見皇上這么任性。甩下御仗使余秋生駕一輕巧馬車便先行到了江南。慕玖笑問他何以會如此心急。他一挑眉：“既是游幸，有他們在，又怎么玩得痛快?！?
晚間，他們在最近的如意客棧住下。開三間上房。一人一間。百里子衿特免了余秋生守夜，慕玖親見余秋生那皺紋橫生的眼角還隱隱有淚光閃爍。
至于慕玖，對于百里子衿一人一間這樣的決定，內(nèi)心也是難以名狀?；噬喜坏侨柿x之君，還是真真正正的正人君子。
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她進(jìn)宮那日，陽光明媚細(xì)密透過窗欞枝丫灑在流華宮內(nèi)。多么好的風(fēng)景，她的心中卻滿是塵埃?！盎噬辖裢矸酥髯幽呐谱??！比珞@雷亦是哀慟命定。但床榻簾幔之間，百里子衿卻執(zhí)著她的手問：“你可愿意？”
她怔愣一瞬：“如若臣妾不愿呢？”
他目光深不見底，如一方漩渦泛著引人入勝的深切景致：“那朕絕不勉強?！?
君子一言九鼎，他果然說到做到，從不曾越過雷池半步多。普通男兒都很難做到的尊重，他卻做到了。
她想，如果他有心愛之人，那她必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但她又想，其實也不盡然幸福，他們中間有很多人啊。情人眼里是容不下哪怕一粒沙子的。
她躺在床上默默想了很多，但忽又嘲自己瞎想，關(guān)她多少事呢？夜色如水，在窗口透過的柔柔的月光親吻中，她沉沉的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中，一方不起眼的破廟口，卻是出奇的熟悉，前面的梨樹滿頭銀輝，紛紛而落的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破廟內(nèi)有兩個相依偎的小小身影。
“希兒，你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嗎？”小少年的聲音稚嫩而清亮。
“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呀。就是路過茶館的時候聽說書先生講‘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v的那樣美好，于是我就特別想去江南！”小女孩的聲音充滿了迷惘與憧憬。
“好，以后我?guī)闳ソ??！?
“你說的，不能反悔?！?
“不反悔。”
“那我們拉勾?！?
“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
……
時間悠悠蕩蕩，霎時間場景又轉(zhuǎn)換，湛湛江水，青楓浦上，小少年決絕地轉(zhuǎn)身離去，一枚紅葉寂寥落地。
她拾起那枚紅葉。
那是屬于希兒的紅葉。
希兒？為什么她又夢到了希兒？慕玖夢醒后還仍難以忘懷那種心痛的感覺，仿佛那就是她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
有什么在心中悄然串聯(lián)成線。
“好，我以后帶你去江南。”小少年的眼睛溫柔而堅定，擁有著攝人心魄的力量。
“朕明日打算去江南游幸半月，”百里子衿頭也沒抬，“你隨朕去?！?
“希兒，你等我?！毙∩倌炅滔逻@樣一句話，決絕地轉(zhuǎn)身。
“無事，”百里子衿篤定地拍拍她的肩膀，眼里是熠熠的光，“有緣，早晚復(fù)相逢?！?
兩個人的身影在慕玖腦海中重疊又交逢，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仿佛盛著一片深海，潮漲潮落都異彩紛呈。
百里子衿，皇上，一定就是那個小少年！
慕玖急忙穿上綢羅衣裙，套上蜀錦布鞋，她想要去問個明白。打開房門，外面的晚風(fēng)拂面微涼。隔壁還是燈火通明，他還沒睡。在門口她心里才有些怯，稍猶豫片刻，她終還是選擇篤篤敲響房門。
他開門，眼里有一瞬間驚訝，便又很快轉(zhuǎn)為擔(dān)憂：“快進(jìn)來別著涼了?！彼撓峦馍?，將她完全裹住擁進(jìn)屋內(nèi)，動作溫柔而細(xì)致。她不語，只一味盯著他瞧。
“怎么？突然覺得愛上了朕？”他奇怪于她的目不轉(zhuǎn)睛，那么近的距離，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長長的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忽閃幾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細(xì)膩的皮膚吹彈可破，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瞳孔里倒影著自己。他忽然就想低頭吻她。這樣近，他的呼吸不禁濃重了幾分。
慕玖恍若未覺，只一動也不動，目光直直的欲看進(jìn)他的眼底去。她想要證明，那個少年的眼睛分明與皇上如出一轍。
但她再看也只看到一片汪洋幽深的海，在夜的襯托下更顯波瀾壯闊，差點就要將她的心神吸了進(jìn)去。她漸漸有些忘了自己的初衷，心跳如兔，眼睛綻放出恍然迷離的花朵，如春日里的風(fēng)景，草長鶯飛。
他也不禁被她眼里的色彩所誘惑，心愛之人觸手可及，他的眸子深了下去。
夜色濃重，似剛潑過墨的硯臺。四周很靜，窄小的屋子里溫度緩緩升騰，他的唇沾到了她的，兩下里均是有點情不自禁。好像自然而然的動作。
觸覺溫涼中，她忽地反應(yīng)過來。推開了他。心卻是難以抑制地跳動，如有調(diào)皮的小鹿在亂撞。
剛那一霎那的眩暈感，如一場不真實的夢，卻是真實發(fā)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辦。
而且，她推了當(dāng)今圣上。
“臣妾僭越?！彼皖^，屈膝又跪下，長裙拖地緩緩綻開，膝蓋碰地發(fā)出“咚”的一聲。
不響，卻有如巨響。
百里子衿心里嘆息一聲，暗怪自己把持不住。亦是屈下身子，緩緩將她扶起。其實與其說是扶起，不如說是半抱起。他一只手在她背上，一只手扶著她的胳膊。整個將她環(huán)在他懷里。
她的個頭只到他胸前，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以為他定是惱怒的，一國之君，他已經(jīng)做了太多讓步。她聽到他的心跳如鼓，一下一下更是敲在她的心上。她突然有些害怕。
但他的聲音卻輕飄飄落下，“是朕僭越了?！?
她眼睛多眨了兩下，他唇角揚了揚，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淡淡問道，“前來是有何事？”
有菊花香氣緩緩傳來，縈繞在鼻間，芳香四溢。
慕玖穩(wěn)穩(wěn)自己的心神，才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差點就被忘記的初衷。
“我來是想問，皇上認(rèn)識希兒嗎？”她斟酌片刻，淺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