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轉瞬即過。
今日初五,朔月當空,星光下灑,透過淺淺鏤花窗欞,于屋內書桌上染過點點駁雜銀花。
玄冰玉/蒲團上,落塵正手持素絹,一寸一寸地擦拭著他的打狗棍,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手中所提之物非是一文不值的打狗棍,而是鋒銳無匹的絕世仙劍一般。
打狗棍長約四尺,鴿蛋粗細,非木非金非石,色黑,上面布滿滿了光滑的小凸起,握起來十分舒服。
以往,這打狗棍其實是泥黃色的,尺寸也要比此時略粗一些,自那日洛青將它洗凈后,就變成了眼前這模樣,若不是那熟悉的手感,落塵當時幾乎認不出它來。
此棍在青蓮鎮的家狗野狗間十分有名,十歲以前,落塵靠它不知打跑了多少想在他身上留下點兒牙印的群狗,十歲之后,落塵就再也沒有用此棍打狗的時候了,因為那時,鎮上所有的狗只要一見落塵提著此棍,便立馬遠遠地繞開。
時隔兩年有余,今夜,落塵終于又有再用到它之時,只是時過境遷,他已非往日那個以討飯為生的小乞丐,而這打狗棍,也亦非以前那臟兮兮的模樣。
雖然此次要打的對象不是狗,但能以箭鏃相邀的,估計其目的,也與以往落塵所打之狗相差不遠。
不多時,落塵已擦好了打狗棍,鄭重將之提起,邁步出門,他倒要看看,今夜此棍在手,誰人能欺!
磨劍石,位于無上三清宮后山的一片幽靜樹林內,高寬三丈長五丈,因其形狀像一磨劍的石臺,故而得名。
距離磨劍石還有老遠,落塵便見樹林內隱約站了七八個人,待走近后,發現這些人都是些十五六歲大的年輕道士。
見落塵提棍前來,人群中一年輕道士立馬譏諷道:
“喲…落塵師兄還真是不忘老本吶,都入我三清正宗之門墻了,還提著一根打狗棍,難道是乞丐做的不夠癮,留著此棍好以后再重操舊業不成?”
此言一出,當下就有幾人附和而笑,只有為首那人一臉平靜,既不嘲笑,也不勸阻。
落塵一臉平靜,他以前就是個討飯的,這于他來說也沒什么好丟臉的,眼前這些嘲諷與在他青蓮鎮所受的那些相比,又豈能是一個天差地別所能形容的?
見落塵不為所動,附和的幾人終于自覺無趣,笑聲逐漸小了下來,直至細不可聞。
待笑聲完全停下,為首那人向落塵拱拱手,微笑道:
“在下重陽宮元凈,久仰落塵師兄大名,只因前幾月落塵師兄課務繁忙,無睱相邀,今晚貿然約師兄來此,唐突之處,還望師兄休要見怪才是。”
眼前這元凈話說得漂亮,神色也算友好恭敬,但他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輕蔑與厭惡之色,又怎能逃得過落塵的雙眼去?雖然落塵視物從不用眼。
要知討飯這行,首要的便是察言觀色。
見這元凈表里不一,落塵當然不會有什么好言辭,當下面無表情地道:
“師兄?誰是你是師兄?我乃掌教真人親傳弟子,九脈真人共同授業,見了你們重陽宮師祖王崇真真人也只是叫一聲師叔而已,你們見了我不叫師叔,難道是想以下犯上!”
其實,就算同為掌脈真人,輩分也是有所不同的,比如九脈真人之中,正陽真人輩分最長,如今已有三百余歲高齡,其次便是神霄、紫清真人一輩,而輩分最小的妙玉真人,至今還未過百歲。
是以九脈真人都平輩論交,其下弟子也約定俗成的以此來劃分輩分,否則的話,光是這輩分稱呼都能讓整個三清正宗亂了套。
聽落塵讓他稱其為師叔,元凈就算有再好的修養也保持不住顏面,況且他也只是想做做面子功夫而已,卻沒想到眼前這百里落塵如此不識趣,居然還蹬鼻子上臉了,但他卻又無法反駁,畢竟約定俗成并非是明文規定,若落在執意要拿這個說事兒,他也是毫無辦法。
深吸兩口氣,元凈呼面色終于變得正常,冷笑道:
“哼,百里落塵,不要賞臉不知面子貴,肯叫你一聲師兄,乃是我元凈知禮明事,哼…閑話少說,這次約師兄前來,乃是想領教一下師兄之劍術,還望落塵師兄能不吝賜教!”
落塵微微一笑,道:“好說,不知你想怎么個領教法?”
元凈當下也不再掩飾,道:
“簡單,我聽說近日紫清真人賜了落塵師兄一瓶凝神聚元丹,恰巧在下也非常需要此物,天下寶物,唯有德者居之,是以在下想和落塵師兄比比劍,要是在下僥幸贏了的話,那還請落塵師兄不吝賜藥,若是落塵師兄技高一籌,那我元凈愿當場賠罪,并承諾以后不再騷擾。”
“嘿嘿…好劃算的買賣,你入門幾年?真元少說也修到了太清境第三、四層了吧?且你贏了,我就要奉上靈丹,我贏了,你什么都不用給,只是說句違心話而已,我看這劍也不用比了,你已經比我賤太多了,我怎么比都是輸。”
“你!”
落塵這一番話著實將元凈氣得不輕。
他也不想想,落塵未上山之前是干嘛的,乞丐這個行當,雖然沒什么前途,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要想做一個稱職的乞丐,除了要會察言觀色之外,還要演技高超、口才機敏、棒法靈活、腿腳利索才行,是以元凈想和落塵耍嘴皮子,無疑是大大地找錯了人。
聽得如此羞辱,元凈一時怒不可遏,但這劍,他卻是比也不是、不比也不是,當下直把元凈氣得將劍一扔,招呼了后面的兄弟便提拳而上!
見對面七八個人氣勢洶洶地提拳沖來,落塵自知不好失了磊落、最主要的是他不想留下話柄,當下也把打狗棍往邊上一扔,拋衣挽袖,向著那七八個人沖去!
只是,豪情雖是可取,但現實卻是殘酷。
落塵猜的不錯,元凈入門三年,早已將真元修到了太清境第三層,而其后那六七個人之真元也多半在太清境第二、第三層之間徘徊,而落塵剛入門才三個月余,就連那太清境第一層都尚未修滿,更不要說還是一人對他們七八人!
是以這對沖的結果便可想而知了。
面對元凈迎面而來的拳頭,落塵不閃不避,只是凝氣提神,將全身真元都凝聚在右手之上,此時落塵心中所想的是,即使不敵,那自己也要盡最大的力氣讓對手難受!
嘭!嘭!
兩只拳頭同時落在了對方之胸口上,拳頭入肉的聲音在寂靜的月色下如此乍耳,受元凈一拳,落塵瘦弱的身子當下便像折了翅的雨燕一般向后飛去。
可元凈也不好過,受了落塵全部真元的一拳,就連真元在太清境第三層的他,也當下便是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
受了如此奇恥大辱,元凈當下連最后一點冷靜也消失無蹤,當下長身而起,領著身后眾人便向落塵追去。
在落塵身軀尚未落地之時,元凈便飛起一腳,猛踹在落塵腰際!
咔嚓!
落塵身軀撞在后面一顆碗大的小樹上,小樹應聲而斷!一蓬鮮/血隨著飄落的枝葉灑下。
待落塵身軀落地后,元凈和那七八個人又跑過來,圍了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乒乒乓乓的入肉之聲不絕于耳,七八人里面,居然還有三四人手上上泛著朦朦光華!顯然已是動了真元,而未動真元的那幾人,觀之身材都比較碩壯,原來非是他們不動真元,而是他們根本就用不著動真元!
拳腳如雨點般加身,落塵并不哀嚎求饒,只是緊緊咬住牙關,蜷起身子,抱著腦袋,權當身體不似自己的一般!
根據落塵以往做乞丐時的經驗,被人打、特別是被圍毆之時,千萬不要發出哀嚎求饒,不然只是白白給別人助了興而已,說不定別人還會越打越狠,相反你越是不求饒不吭聲兒,別人就越打越是害怕,等他們打得怕了,自然也就停下來了。
只是,此時動手之人,非是青蓮鎮上的那班山野孩童,而是實打實的修道之士,休說拳腳附上真元是什么滋味,就是沒附真元,修道之人的氣力也比之尋常人大上太多了。
是以此時落塵不僅渾身皮肉劇痛,就連五臟六腑和玄竅經脈,也在幾股莫名力量的侵蝕之下如同刀攪,一時間,落塵知道自己已受了嚴重的內傷,焦急之余,以他之忍耐力也不免痛哼幾聲,但也就僅此而已!
果不其然,元凈幾人打了一會后,見落塵不出聲,以為出了人命,當下恐懼如一盆寒冬冰水一般向著他當頭澆來!
恐懼澆熄怒火,元凈幾人當下也恢復了幾分理智,當他他看到落塵雖已是面目全非、但鼻息尚存之時,頓時松了口氣。
心知此地不可再留,元凈也不管落塵此時還能不能聽見,壓住了聲音道:
“百里落塵,這頓打可是你自找的,別人問起,你要說是自己落下懸崖摔的,要是你敢實話實說的話,哼,這次打還算是輕的!”
說完便匆匆而去,倉皇間,幾絲恐懼還遺留在幾人心間,不知何時才能散去。
此時落塵,早已是暈了過去,元凈的這番話,他注定是聽不到了。
朔月如鉤,繁星似點。
縷縷不知是星光還是月光的銀白光華,如流水般地透過樹梢,在落塵那滿是傷痕的弱小身軀上灑下片片斑駁光影,似漫天月色星光也不忍他年少被欺,要為他撫上一層慰藉一般。
夜色中,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清風拂攏了枝間的薄霧,林間到處彌漫著的白色夜霧突然如潮水般聚在了一起。
片刻,一個一身青衫、眉間一點金色玄奧符文的俊雅身影緩緩由霧凝實。
身影望著蜷縮在地上的落塵,搖頭輕嘆一聲,輕柔地將他抱起。
一陣清風吹來,身影又化作一縷薄霧,隨夜色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