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從早晨開始就陰沉沉的，現(xiàn)在快到中午雖沒下雨可也沒有要放晴的跡象，應(yīng)是到梅雨季節(jié)了。林雨涵自己在房間看書，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窗外，尋思著下午去找心蓮應(yīng)該要帶把雨傘。

樓下傳來動靜，雨涵側(cè)耳聽，是父親回來了。這幾天父親早出晚歸很忙碌，說是要做票大生意，公司起死回生就在眼前了，像今天這么早回來倒是新鮮。樓下父母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在爭執(zhí)什么。

雨涵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便輕輕推開房門，沿著樓梯慢慢往樓下走。

母親性情溫和，向來不會跟父親頂撞，此時卻聽見她激動的聲音：“這種事情想也別想！不瞞你說，前幾日榮琴表妹來給雨涵提親了，對方是楊家三少爺。我覺得挺合適，那天在楊府拜壽看見兩個孩子也談得來，我看就趕緊把這門親事應(yīng)下來。”

“楊家三少爺？是那個領(lǐng)進來的私生子？！”父親一拍桌子，“虧你想得出來！楊家大太太和那幾房姨太早就想把那小子掃地出門了，成親后他能分到什么財產(chǎn)？肯定是凈身出戶，雨涵跟著他有得苦吃。”

“再怎么說也不能把女兒隨便給那個詹姆斯，那洋人的底細咱們一點都不清楚，而且身邊有那么多年輕姑娘圍著，他就是個花花公子，這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嗎？而且這沒名沒份的，跟情婦有什么分別？”

父親一聽“情婦”這字眼，也有些啞然，聲音放緩了說：“人家洋人的想法是開通些，你也不要那么守舊。詹姆斯先生既然提出來了，肯定是因為喜歡咱們雨涵。我看楊家二小姐對詹姆斯也有意思，那楊家的門第哪是咱們能比的？所以啊，我猜詹姆斯先生可能是要等跟楊二小姐成了親，再納雨涵做姨太太……”

雨涵聽得已經(jīng)忍無可忍，她從樓梯上噔噔噔跑下來，直沖出大門。母親反應(yīng)過來在后面喊她，她也沒停腳。

父親咕噥著：“她這是想干什么？還要離家出走不成？眼里還有沒有父母了？……看你把她寵成什么樣子了！”

林雨涵在街上跑著，此時天空已經(jīng)飄起小雨，街道上冷冷清清。微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讓她漸漸平靜，思緒清漸漸清晰起來，開始仔細琢磨這整件事。她跟那個詹姆斯先生就只在楊會長壽宴上見過一回，那個英國佬應(yīng)該都沒正眼瞧過她一眼，根本就不認識她。那天客人那么多，圍著他的漂亮小姐也多，別是把哪個別家的小姐誤認為是她林雨涵了。這么想來似乎就明白很多，雨涵站在清冷的街道上張望，辨了辨方向然后快步朝“王吉裁縫店”走去。

可能是因為下著小雨，裁縫店里沒有客人。王心蓮的父親王老板不在店里，雨涵跟掌柜張老伯打個招呼就徑直走進后院。這是一座中規(guī)中矩的中式四合院，雨涵站在門檐下拍拍衣服，又抹抹頭發(fā)上的水珠，然后朝西邊廂房窗戶輕聲喊：“心蓮，心蓮！”

王心蓮從門里探出頭來，“雨涵！”笑著朝她擺擺手，“快進來！”

兩人進到屋里，心蓮拉她在床邊坐下，“怎么也沒撐個傘？瞧，都淋濕了。我去給你拿個帕子擦擦。”

雨涵拉住她，“心蓮，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心蓮這才發(fā)現(xiàn)雨涵神情不對勁兒，忙擔(dān)心地問：“怎么？出什么事了？”

“詳細的情形我以后跟你說。你先幫我打聽一下有個叫詹姆斯的英國人，是華僑，在哪能找到他？”

“詹姆斯？是不是那個英國大公司的老板？我倒是聽到來店里的太太小姐們議論來著。”

雨涵點點頭。

“你找他做什么？”

“我有急事，要馬上見到他。”

心蓮看雨涵心事重重，怕是真有什么大事，隨即說：“你等著。”然后利索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雨涵獨自坐在屋里，眼睛盯著窗欞發(fā)呆，心里盤算如果見著面要怎么說才好。還沒等她理出頭緒，心蓮已經(jīng)回來了。

“正巧前幾日有客人在店里買了上等絲綢送詹姆斯先生，是我家店里伙計送去的，說是在華懋飯店六樓右邊的客房，房間號碼記不住了。”

這么快就有了結(jié)果，讓沉思中的雨涵微微一愣，然后她似突然清醒過來，起身說：“心蓮，我先走了。”隨即沖出門去。

心蓮還在后面喊：“帶把傘走！”雨涵已經(jīng)沒了影。

方才還是毛毛細雨，現(xiàn)在卻淅淅瀝瀝越發(fā)稠密了。雨涵一直跑到華懋飯店大門口才站下，這樣慌慌張張進去，怕是會被門衛(wèi)起疑攔住不讓進。她略微平靜一下呼吸，故作鎮(zhèn)靜地步入旋轉(zhuǎn)大門，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徑直走上樓梯。

華懋飯店的走廊鋪著厚厚軟軟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六樓都異常安靜，雨涵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跳動的聲音。樓梯右手邊只有對著的兩個房門，雨涵敲了敲其中一扇，等了等沒有回應(yīng)，她又去敲另外一扇。

這時，剛才敲過的第一扇門“呼拉”一聲在雨涵身后打開了，把她嚇了一跳。門里露出詹姆斯先生清朗略帶不耐煩的臉，看清來人后他先一愣，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然后默然地讓開門轉(zhuǎn)身進去了。

這是一套豪華總統(tǒng)套房，進門后是一間碩大的客廳，地毯和家具都十分講究，客廳中央擺了一套西式的乳白色沙發(fā)，靠窗的地方有一套豪華的西式大班臺，上面攤著一些英文文件和紙張，詹姆斯就坐在班臺后面。雨涵跟進來站在客廳中央，面對著班臺兩三米遠。詹姆斯先生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不開口，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雨涵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說：“詹姆斯先生，我是晟達建設(shè)公司老板林達勛的女兒，名叫林雨涵。很冒昧來訪，是因為您可能有些誤會。不知道您把哪位小姐誤認為我，才會跟我父親說出那樣匪夷所思的提議。我來就是想跟您澄清一下，我才是林雨涵，也請您收回提議。”

雨涵一口氣說完，然后站在原地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房間里安靜得可以聽到她耳側(cè)發(fā)稍上水珠滑落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詹姆斯先生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淡淡地說：“嗯，了解了。”然后低頭開始看桌上的文件。

雨涵等了等，他好像并沒有別的話要再跟她說，這件事似乎已經(jīng)談妥了。

“既然您已經(jīng)了解了，那我就告辭了。”雨涵輕聲說，“抱歉打擾到您。”然后她飛快地轉(zhuǎn)身出去，輕輕帶上門，仿佛怕再生出什么變故。雨涵撫著胸口長出一口氣，剛才她覺得自己差一點就要窒息了，那個詹姆斯先生有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好一會兒，詹姆斯放下手上的文件，站起身走到窗前立住。外面天空陰沉著，雨滴打在玻璃上由疏轉(zhuǎn)密，漸漸模糊了對面的黃埔江水，江上輪船煙囪里冒出的黑色煙霧，緩緩地往上升最后跟天空連成一片，黑蒙蒙的一片，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