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薩繆爾森傳:現代經濟學奠基者的一生·第一卷
- (英)羅杰·巴克豪斯
- 2020-10-28 09:25:22
第1章
童年
俄羅斯—波蘭血統
1915年5月15日,保羅·安東尼·薩繆爾森出生在美國印第安納州的加里(Gary)。他的父母在第十七大道和百老匯交叉路口開了一間藥房,保羅就降生在這間藥房樓上的辦公室里。保羅的父母是來自波蘭蘇瓦烏基(Suwalki)的猶太移民,該地離波羅的海不遠。蘇瓦烏基的歸屬問題頗有爭議,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曾屬于東普魯士、波蘭或俄羅斯的一部分。關于保羅的家族史,有許多未解之謎,甚至包括他父母的確切年齡。保羅的父親來到美國的埃利斯島后,才開始使用弗蘭克·薩繆爾森(Frank Samuelson)這個名字。當保羅發現他們的姓氏無法追溯至中世紀時,他“對歐洲的所有事物都產生了一種弗洛伊德式的興趣缺失”。保羅對自己的祖父母一無所知,但是這從未困擾過他,“就算1925年前后我的家族仍然有人生活在歐洲,我也未曾對此產生過任何好奇或興趣”。
保羅了解到的關于自己家族的一切,都是在很久以后從和母親的談話中得知的。在他的母親80多歲時,他的父親去世了。“薩繆爾森”這個姓氏是保羅一位叫“吉米叔叔”的親戚選的,他比保羅的父親弗蘭克早幾年來到埃利斯島。
保羅知道(或者說他認為自己知道)他的母親埃拉·利普斯基(Ella Lypski)生于3月19日,年份則是1885年到1888年之間的某一年,地點在她所在地區的首府蘇瓦烏基。保羅的父親(那時他尚未改名)叫埃弗拉伊姆(Ephraim),生于1886年,住在拉特茨基(Ratzki)
的一個小村莊,19世紀80年代時,這個村莊位于東普魯士的邊境。雖然埃弗拉伊姆沒有取得居住許可,但是這個地理位置卻讓他能夠在東普魯士做販馬生意。不到15英里的地理距離,已經足以讓埃拉清楚地意識到她和保羅父親之間存在的階層差距,盡管保羅覺得母親對她的家庭狀況多少有點自夸。埃拉的父親是一個小麥商人,在第一段婚姻中育有3個女兒——伊娃(Eva)和另外兩個,在第二段婚姻中和第二任妻子(其娘家姓愛潑斯坦)育有6個孩子:范妮(Fanny,生于1888年)、埃拉、阿爾弗雷德(Alfred,生于1887年)、弗蘭克(Frank,生于1891年)、諾曼(Norman)和薩拉(Sarah,生于1894年)。
埃拉的母親和保羅父親弗蘭克的母親是姐妹,所以他們兩人是表親。
像同時代的典型東歐人一樣,這個家族中的許多人都前往美國尋找掙錢的機會。保羅的外曾祖父在美國獨立戰爭之前就只身去到美國,最后帶回了一些存款。保羅推測,正是這些存款讓埃拉覺得她的家境更優渥,盡管她更喜歡說那些錢是從“西班牙”王子那里得來的。伊娃在1885年離開俄羅斯去了美國,她最終成了北達科他州漢金森(Hankinson)一間雜貨店經理的妻子。保羅的父親弗蘭克大約是1904年
離開的,他第一次到紐約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后又同一些親戚去了芝加哥。他的動機毫無疑問是為了賺錢,但他不想參加俄羅斯軍隊也是另一個原因。對此,保羅曾有如下描述:“出于波蘭天主教信仰,他憤恨俄羅斯軍隊對周邊國家的粗暴以及其他更野蠻的行徑。”
埃拉早在弗蘭克離開俄羅斯之前就與他相知相戀。盡管弗蘭克一家的社會地位較低,但是他的藍眼睛卻讓埃拉著迷,她決定跟隨弗蘭克去美國。在埃拉父親的小麥生意中,當存貨不足時,父親通常會借錢補貨。意識到父親又一次要負債經營后,埃拉向他索要了一小筆錢,作為去紐約的路費。她的計劃是先去北達科他州找伊娃,提高自己的英語能力,然后搬到離弗蘭克近一些的地方。當時,弗蘭克正在芝加哥的一所醫學院學習。這個計劃成功了。雖然埃拉已經快20歲
,但她只能進入漢金森一所學校的五年級。一開始,她和一些10~11歲的孩子一塊學習,其中就包括她窘迫的表妹黑茲爾(Hazel)。但是三周以后,她就進入了17~18歲學生所在的年級。完成學業后,埃拉搬到了芝加哥,并恢復了和弗蘭克的關系。埃拉在芝加哥兩家大型百貨商店找到了工作,后來她的妹妹索菲(Sophie)也步了她的后塵。1910年人口普查時,埃拉和弗蘭克居住在芝加哥,一間大屋子容納了這兩個家族中的諸多成員。
1912年,弗蘭克完成他的藥劑師學業后,在芝加哥開了一家藥房,這增加了他和埃拉結合的可能。但因為他們是表親,根據伊利諾伊州的法律是不允許結婚的,所以他們私奔到了威斯康星州的基諾沙(Kenosha),該地的法律要寬松一些。兩人沒有留在芝加哥,因為埃拉的弟弟(他也叫弗蘭克,既是一個藥劑師,又是一個善于經商的人)告訴他們,在加里有一個叫克蘭(Kline)的先生想搬到芝加哥學醫。克蘭很樂意用他在加里鎮中心的生意與住在拉什醫學院(Rush Medical School)附近的人做個交換。這在后來被證明是一個對雙方均有利的交換:克蘭先生成了克蘭醫生,并且顯然一切都很順利;弗蘭克和埃拉則獲得了在鎮中心的一份事業,兩年后這份事業開始蒸蒸日上。
在保羅小時候,加里的繁榮要歸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在1917年美國宣布參戰之前,戰爭就已增加了對鋼鐵的需求。在一個以鋼鐵為主導產業的美國小鎮,這樣的高需求帶來的是工人薪資的高漲和工作時間的延長。1小時1美元,1天12個小時,1周7天,意味著鋼鐵工人1周就可以賺到84美元,這樣的薪資在當時可謂相當可觀。在這種工作強度下,工人根本沒有時間休息,當他們感覺胃痛、支氣管受感染、背痛或者得了其他小病時,他們通常會求助于藥劑師。保羅曾回憶起父親如何開具由他自己調配的處方藥,比如氯化亞汞(現在被認為是有毒的,當時卻被用作止瀉藥)、阿司匹林或者外用酒精等。由于在自己家里調配的藥品具有超高的邊際利潤,這無異于一座金礦。弗蘭克能講多種東歐地區的語言,這讓他有機會利用這個優勢為大量移民勞工提供診療服務。但是,在變得富裕的同時,弗蘭克幾乎不能離開藥房寸步。后來,在他“精明”的妻弟阿爾弗雷德的慫恿下,他在一連串糟糕的投資中損失慘重。包括妻弟和保羅的舅舅弗蘭克在內的5個兄弟都是藥劑師,盡管舅舅弗蘭克在這5人中并非那么聰慧,但他在投資領域卻小有成就。
哈羅德(Harold)出生9個月后,保羅的父母舉辦了婚禮;兩年半后,保羅降生了。盡管經濟條件寬裕,保羅一家還是住在藥房后面一間擁擠的公寓中,安東尼奧·喬吉(Antonio Georgi)醫生則住在藥房樓上的辦公室里。保羅后來曾這樣形容喬吉:“(他是)一個醫術高超的人,能通過手術治愈除普通感冒外的很多疾病。我只有在扁桃體發炎甚至腫大的時候,才能‘幸免于難’。他個子不高,容易激動,長相帥氣。”
喬吉在保羅父母藥房的成功經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安格魯斯山(Mount Angelus)醫院藥房的經歷,使他有能力輔助保羅父母順利地經營處方藥業務。1915年5月15日,喬吉在他的辦公室接生了保羅。他試圖以自己的名字“安東尼奧”給這個新生兒命名。最后,經過一番考慮,大家妥協了,他們以喬吉醫生的兒子保羅的名字給新生兒命名,然后用“安東尼”作為他的中間名。25年后,在日軍偷襲珍珠港前不久,當保羅期待他的官方出生證原件寄達時,他發現喬吉醫生已經自行決定了他的姓名:保羅·安東尼奧·薩繆爾森。
農場和藥房
保羅的父母住在加里鎮,但是從1歲5個月到之后的五六年,保羅有一半時間住在家里,另一半時間則住在一個農場里,由一對類似于養父母的夫婦照看。從1916年11月開始,保羅同戈登斯(Gordons)夫婦——那時他習慣叫他們弗麗達阿姨和山姆大叔——一起住在瓦爾帕萊索(Valparaiso)和霍巴特(Hobart)之間一個占地100英畝的農場里。戈登斯夫婦是保羅父母在一個農產品買主的葬禮上結識的朋友。
晚年談及此事時,保羅對自己被父母以不知曉的理由“遺棄”在外頗懷怨憤。但是,他也寫道,除了父母在探望后的離開會讓他傷心難過外,他在農場的其他日子過得非常快樂。60多年后,保羅回憶起那段農場時光說:“歷歷在目,并且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他將戈登斯夫婦視同祖父母。正是弗麗達阿姨允許4歲的保羅剪去長鬈發,在那頭母親和親戚都鐘愛但他自己并不喜歡的頭發被剪掉后,保羅第一次擁有了一個男孩子的發型。弗麗達阿姨要比山姆大叔年輕20歲,保羅認為她也最聰明。在未出版的一部最長的自傳中,保羅將自己在農場的這段時光形容為“印第安式的田園詩”(Hoosier idyll)
,盡管在別的地方他含糊地說它更像“被流放到阿卡迪亞(Arcadia)”。
人們聽到這些童年經歷時也許會有些吃驚。當我長大成人后再回想那些日子,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一切都很順利。(弗洛伊德和榮格無疑會對這種“自滿的壓抑”嗤之以鼻。)那時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我已經不記得更早的事情,只記得我剛到農場時,手上還拿著奶瓶,但很快就被弗麗達阿姨強制斷了奶。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每天1美元的費用問題,這當中包含了食物、寄宿,以及給我的關愛。
戈登斯夫婦有一個工作農場,保羅記得那里有10頭奶牛、4匹馬,以及豬、雞和其他家禽。那時候沒有機械裝置,沒有室內管道,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盡管保羅辯稱那時的生活也沒有那么原始。因為并無大量家務需要處理,他自己的日子過得就像一個“鄉紳”。
我們也沒有室內取暖設施。一個鑄鐵的廚房爐子,既燒木炭也燒煤塊,散發出一股暖氣,確實能加熱洗滌和烹飪用的儲罐水。此外,起居室里一個兩層的調風器底下有一只火爐,就像16世紀畫作中的那樣。當我掀開毛毯時真的非常冷,在穿上衣服前我會把它們鋪在調風器上,將它們焐熱。冬天,我們會穿上既厚重又刺癢的內衣褲以及好多層的毛衣和外套,這不足為奇。
我們的主要水源供給是每個中西部農場都會有的大型水車……廚房中有一個輔助手動泵,用來從水箱中抽取雨水,備足一周所需的洗澡水。如果家里有5口人,只有第一個洗澡的人能幸運地用上干凈的水……我們在羅斯福新政前的日子里都沒有電可用,只能靠蠟燭、燈籠還有煤油燈提供照明。由于光線不足,我們自然早早就上床休息,只在晨曉和黃昏時分閱讀。7年后,我的家人給我們送來了一臺單管電池收音機。這樣,在感恩節周末,我們就可以收聽一年一度的陸軍和海軍足球賽事直播。
我們有了電話機!實際上還是兩部:一部是貝爾電話;另一部是當地產的巴克艾(Buckeye)或吉斯通(Keystone)電話,它幾乎沒有被用過。你必須轉動曲柄,才能接聽和對講。每部電話都接到一條多頭通信線路上,我們家的連在一個8家共用的公共網絡上。竊聽是一個公平的游戲。每個人都可以聽到別人的談話,所以你能很好地了解你的鄰居,甚至可以說是太過了解了。有時你想打電話給鄰居,友好的中央接線員會告訴你,她正在瓦爾帕萊索購物。
當時還沒有汽油拖拉機或者其他的農場機械設備來幫我們犁地。皮特和湯姆是兩匹閹過的馬,非常強壯,負責為弗麗達阿姨拉車。它們替我們拉過很多貨車。我們從未在碎石路上鏟過雪;雪橇車的輪子在冬天會被卸下來,如果路上的雪被鏟走,那輛雪橇車就無法移動了。
印第安納州的瓦爾帕萊索距離我們惠勒鎮(Wheeler)僅僅5英里,它是波特縣的所在地,也是購物中心。要去那里時,山姆大叔或者雇工會幫我和弗麗達阿姨給皮特套上馬具。然后皮特要花上幾個小時,而不是幾分鐘的時間,才能到達市鎮廣場中心有拴馬柱的地方。(我曾見證汽油驅動的機器逐漸取代馬力,每隔5年,拴馬樁的數量就會減少一些。最后,它們徹底消失了。)
保羅早期的政治記憶也是從農場開始的。1920年沃倫·哈定(Warren Harding)競選總統期間,戈登斯夫婦在門上貼了一張哈定的照片。保羅還記得1923年哈定去世的那個夏天,消息傳來時,他就站在那扇門口。但是,他最生動的記憶還是農場里的動物和發生在那里的故事。
我記得巴比是一條白色的柯利牧羊犬,還有皮特(它拉著我們的馬和馬車)和湯姆(它只有一只眼睛,我們認定它的另一只眼睛是在戰爭中失去的),莫莉則是一匹灰色的母馬,我一直希望它會生小馬駒(而沒有意識到那些馬就是她生的)。我們過去常常搭便車到惠勒,不論是穿過后面的田野,還是跨過潘尼斯橋(Pennsy bridge)。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更遠的旅行就是騎童車一路騎到威博特(Valpo,即瓦爾帕萊索),或者更難得的是,騎到霍巴特……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步行四分之一英里的山路去取信也是一種冒險。我還記得在燈下讀《草原農夫》 (Prairie Farme r)的情景,外面很黑,窗戶就像鏡子一般,房間里顯得那么舒適……
早晨,一邊哆嗦著一邊穿上從調風器上取下的衣服,感到一股從很少用過的起居室的火爐里傳來的暖意。廚房里的暖氣為烹飪和起居提供了熱量。我記得我們通過添木頭取火,但我想煤才是主要燃料。我還記得曾到水車泵那兒打過一桶水。我童年的最大精神創傷之一,發生在我們把水泵從自動風車換成手壓泵的時候。我們必須從兩個孔中取出一個螺栓,然后把兩個相鄰的(adjoining)活塞連接在一起。我被要求扶住較低的部分,但是它卻從我手中滑落,手壓泵的頂部沉入了井中,很可能需要一個專業人士來修理。我覺得自己當時特別丟臉。冬天,有時我是農場里唯一的孩子,這樣我就能得到弗麗達阿姨百分之百的關注。這真是太開心啦!有一年,我可能是得了猩紅熱被隔離,透過樓下的輪形窗戶,我可以看到其他不被允許進來探望我的人。我還記得那輛小巧的、鍍鎳的火車汽笛在晚上發出的怪異聲音。夏天的午后,穿梭在銀白楊間的風平靜得讓人昏昏欲睡。我記得我們在萊斯特(Lester,山姆大叔的兒子)種下的柳樹旁建了一個新的蓄水池。
保羅還記得一些他認識的人,甚至稱記得和他們的一些談話。
萊斯特是我們帥氣的英雄,他的金發中摻著一些紅發。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醫學院。客廳的風琴上擺著他身著燕尾服的照片。我記得這架風琴原來是可以彈奏的。萊斯特應該是在某個夏天學會了咀嚼煙草;我太膽小了,連試都不敢試一下。我說過萊斯特曾和一個叫阿爾瑪的女孩約會的事嗎?那個女孩住在過橋以后大概往威博特去的方向。
我當然記得露絲和布拉德利小姐(萊斯特的兩位老師)。她們每年夏天都會開著福特T型車去很遠的地方。實際上,那時我們還沒有統一的校車……我曾答應會帶著弗麗達阿姨環游世界。這個誓言我從來沒有兌現。我記得她的葬禮,還有山姆大叔的。我記得打谷時間,記得那棵我曾爬過也曾坐在上面眺望遠方的蘋果樹。我們曾經偷窺女孩子們每周在浴盆里洗澡,太刺激了,甚至超過了看射殺奶牛。
在同一封信中,他還提到上過的第一所學校戈登校舍(校舍只有一個房間,而且帶有廁所),那兒的路是山姆大叔修的,他還有一片從那兒撿來的磚塊。但是,他的老師埃塞爾·露絲(Ethel Ruth)小姐回憶說他記錯了,保羅可能曾在那兒玩耍,但他并未在那兒上過學。露絲小姐對保羅印象深刻,她寫道:
你比別的孩子都聰明,我需要多給你布置一些作業,讓你一直有事可做,這樣你才不會覺得無聊。來學校前,你的媽媽就告訴我:“不要讓保羅把胳膊撐在桌上,把頭埋在手里。”但是我有兩個年級的40個孩子要管,我沒辦法給你百分之百的關注。
此外,保羅的天賦不僅僅體現在學習上。露絲小姐寫道:“你還記得那晚由所有惠勒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孩子表演的《三只小熊》音樂劇嗎?你扮演里面的熊寶寶——劇中的明星,你的家人和朋友從加里鎮和芝加哥趕來,他們為你感到驕傲。你有很多的獨唱,也有很多的念白。”但是,保羅覺得露絲小姐把他和他的弟弟羅伯特(Robert)混淆了,羅伯特生于1922年,和保羅有著相同的經歷。
但是,羅伯特在那里待的時間比較短,可能只有暑假的時候,而且他從未像保羅那樣對這段經歷感到怨憤。
保羅永遠無法解釋為什么家人會把他和兄弟們送到戈登斯夫婦那里。他家境優渥,所以應該不是出于經濟上的原因。他的唯一解釋是,母親是一個事業型女性,而家庭事務妨礙了她。但是,根據他的回憶,也可能是因為他的父親健康狀況不好。在弗蘭克年輕時,他的兄弟們都是嫻熟的騎手,但他卻久坐不動,這很可能是因為他患有風濕熱。然而,盡管心懷怨憤,保羅還是寫道,“這都是美好世界的一部分”,那些經歷“并未真正離開,因為它們仍被記得,而且栩栩如生”。
保羅童年的另一個部分是加里鎮家里的藥房,直到弟弟羅伯特出生一年后的1923年,他們家才放棄這門營生。1923年,保羅一家在戈登斯農場的“棚屋”里度過了夏天,然后他們搬到了芝加哥。1925—1926年,他們住在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海灘附近,一場颶風引發的房地產泡沫破滅,讓他們損失慘重。 1930年的人口普查記錄顯示,他們和一個叫赫爾曼·薩繆爾森(Herman Samuelson)的親戚一起住在芝加哥。
在那里,保羅的母親經營著一家名為“種植園烤雞”的餐館,這讓保羅感到匪夷所思,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個好廚子。
在某段時間,他的父親患了病,幾乎成了一個殘疾人。這種四處游蕩的童年經歷,讓保羅在上大學前入讀過8所學校。他后來回憶說,自己并沒有發現這是一個問題,相反,他很喜歡這種經歷帶來的不同體驗。
然而,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學校,保羅一直在接受教育,尤其是在他父親的藥房里。保羅很少提及他的父親,在僅有的幾次中,他寫道:
對我來說,經營藥房是一件很刺激的事。你可以得到免費的好時巧克力棒和櫻桃可樂。我看著蘇打水進入美國藥房,然后又看著它退出。我很欽佩父親能把蓖麻油或處方用可卡因打包得嚴嚴整整。(我想我永遠不可能在這種需要精確折疊的打包活兒中脫穎而出。)在開處方藥用的老式奧利弗打字機上打字是很有趣的。早期的藥劑師從原材料中準備處方藥時,往往都會使用研缽和研棒。在代數這門課進入高中一年級的數學課堂前,父親就教我用巧妙的方法解聯立方程。(70華氏度的8盎司酒精,加入73華氏度的12盎司水中,會得到一種72華氏度的液體;還有一些更復雜的方法,用于計算醫務人員的日常費用。)我還記得那些漫長的無聊時光,這時候,諾曼會讀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小說,或者仔細瀏覽幾天前的《法國世界報》(Le Monde)。
因此,或許是保羅在惠勒一年級的老師埃塞爾·露絲教會了他“讀、寫和計算”,而他的數學教育的重要部分卻是在自己家里完成的。盡管保羅父母頗具語言天賦——他的父親會講波蘭語和俄語,還能聽懂“克羅地亞語、塞爾維亞語、斯洛文尼亞語、斯拉夫語、魯特連語(Rutterian)
、捷克語、斯洛伐克語和立陶宛語”(他們將這些語言合稱為“斯拉夫語”),母親也掌握了拉丁語、法語以及俄語、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但保羅拒絕學習其他語言。
他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經常光顧加里鎮的卡內基圖書館,這是一座有著古典風格石柱、非常宏偉的石砌建筑,于1912年開放。正是在那里,他讀到了“古老的、19世紀晚期的通俗讀物”。這個時期的教育,包括緩解對愛麗絲身材發育的擔憂。
保羅將自己沒有注意到弟弟即將降生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癡迷于看書。但是,盡管父親確實有一本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國富論》,保羅卻從未碰過。
保羅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家是猶太家庭。許多經常光顧他父親藥房的人都是猶太人,而且一份他所就讀高中的同齡人名單顯示,他的許多校友也是猶太人。在他們那一代人中比較罕見的是,保羅的父母沒有踐行他們家的宗教信仰,因此,猶太節日并不在他的成長經歷中。多年后,不論碰到哈佛大學的反猶太主義話題,還是芝加哥大學不存在反猶太主義思潮的話題,他幾乎都緘默不語。根據書架上的讀物,保羅推斷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
海德公園中學
保羅對加里鎮和芝加哥的高中制度贊許有加,在加里時,他獲得了跳級和換班許可。1928年至1931年12月,他在海德公園中學就讀,學校離芝加哥大學不遠,在那里他遇到了在學業上讓他受益匪淺的老師。1982年,由于無法參加一場同學會,保羅寄去了一紙短箋,上面寫著:“我的所有成就和一切夢想,都源于海勒姆·本杰明·盧米斯(Hiram Benjamin Loomis)和比拉·休史密斯(Beulah Shoesmith)。”海勒姆·盧米斯從1905年起任海德公園中學校長,直到1933年,70歲的他才因到了強制退休年齡而離開。保羅入讀海德公園中學時盧米斯65歲,已經掌管該校23年,是當地社區頗有名望的人。他堅決要求本校老師每天上完7節課,并通過扣工資來防止老師們午餐后去做別的工作賺外快。
他還試圖阻止秘密社團在學校興風作浪,并曾因發現新選任的學校行政官員是這些社團的成員而要求重選。1928年秋天,就在保羅入學前,盧米斯要求每一個擔任職務者或享有聲望者,都必須在公證員面前發誓“在海德公園中學期間,絕不參加任何秘密社團”。
在保羅讀11年級那年,一名記者根據午餐時從學生中聽到的事作了一幅海德公園中學校園生活畫。75%的學生會到學校外面吃午飯。一群女學生談論著她們可以從出租車舞會中賺到錢,他還注意到超過四分之一的午餐費被學生用來到附近商店購買淫穢明信片,就像退伍老兵依稀記得的在歐洲看到的那種。當然,也不都是壞事:
我們注意到有許多學生在杰克遜公園閑逛。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偷偷在一個不起眼的公園長椅上牽手,而大部分人只是隨便走走,一只眼睛盯著手表注意時間。許許多多十幾歲的男孩女孩被高速行駛的汽車帶走。三四個外表出眾的女孩則會被汽車駕駛座上的老年男子叫上車。
風氣使然,你所知道的那種舞蹈,在體育館里越來越流行。舞姿就跟大家在舞廳里看到的無異。舞會一結束,很少有成雙結對離開的——一群女孩子就像男孩子們那樣魚貫而出。
這位記者總結說,公立學校的好處之一是“學生們可以相互交往,通過一種書本上無法教授的方式發展個性。海德公園中學不比別的學校好,但也不比任何學校差”。
盡管報紙對海德公園中學的描述并非空穴來風,盧米斯校長卻頗為不悅,在第二周給報社編輯的信中,他回應稱一些學生買淫穢明信片可能是為了表示自己愿意和警方合作,以阻止它們的銷售,他要求記者幫助曝光這些造謠誹謗的商店。他發現一些令人反感的書——法語和意大利語“經典文學”譯本——在銷售。許多學生也站出來為學校辯護,他們抗議說曝光記者侮辱了其他95%的并未參與此類活動的學生。有趣的是,當中有個學生注意到,在海德公園中學,家長們確實有能力購買一些奢侈品,比如該記者所見的那種車。這些報道表明,盧米斯主政時,學校試圖維持較高的道德治學標準,其所在地區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樣飽受大蕭條的蹂躪。考慮到芝加哥的學校系統因多年管理不善而面臨財務困境,這種治學態度對于海德公園中學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從1929年12月起,許多老師開始無償教學。部分老師在接觸到貧窮和失業家庭的學生后,把自己的薪酬降到了最低。截至1932年5月,即保羅離開海德公園中學后不久,整座城市拖欠教師的薪酬達到人均1400美元。
保羅本可上一所公立學校,但是他也受到了大蕭條的負面影響。盡管在這些報道中并不明顯,但根據年鑒的名單和照片可以推斷,海德公園中學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學生是猶太人。
盧米斯是人們口中的海德公園中學的“偉大老人”,其助理對他的高度贊揚并不亞于保羅:
盧米斯先生自始至終的善良,他的耐心,他的公平公正,他迷人的現代思想,使他獲得了成千上萬老師和曾就讀于此的學生及通過學校認識他的人們的愛戴。盧米斯先生的退休僅僅是因為他到了退休年齡——今年夏天他就要滿70歲了。這對他來說絲毫無關緊要,他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困擾或影響。即使是對待成績最差、最寒酸的學生,他也總是和藹可親,就像他對待區督學一樣。我關于他的最后記憶是他站在杰克遜公園的棒球場附近,一頭卷曲白發和范戴克式胡子在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正帶著同孩子一般的喜悅和興奮的學生們,以一個大聯盟球員的技巧擔任一場棒球比賽的裁判。他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也都曾是海德公園中學的學生。
盡管在一個人退休時對其評價出現夸張表述很正常,但這也有力地表明盧米斯校長對保羅的教育做出了重要貢獻。
除了校長外,保羅點名大加贊賞的還有另一位在海德公園中學長期執教的老師比拉·休史密斯,她從1910年起就在這里教授數學。休史密斯畢業于芝加哥大學,她在數學教學領域的名聲享譽全國。她開啟了海德公園中學參加數學競賽的先例,而且連續18年在威爾遜大專院校競賽(一項芝加哥市范圍內的數學競賽)中獲獎。
在學校里,她被稱為比拉·“等腰”·休史密斯,因為她經常會讓新班學生做通常只有特別優秀的學生才能解出的平面幾何難題,其中就包括等腰三角形。
普林斯頓大學物理學家杰伊·奧里爾(Jay Orear)曾寫道,在休史密斯教他那會兒,全校大約有10名學生參加數學競賽,他們通常可以斬獲前三名,這當然不可能靠運氣做到。
為了讓學生學習數學的興趣更濃,休史密斯提倡組建數學俱樂部,關于她的一篇文章在發表10年后仍然被人所引用:
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海德公園中學的教師比拉·休史密斯女士,在一篇關于數學俱樂部的文章中說,她在數學俱樂部的代數謬誤分析課激發了學生的巨大興趣,未能加入俱樂部的學生請求觀摩俱樂部上課;高年級學生對畢達哥拉斯定理的原始證明產生了極大熱情,正在學習平面幾何的學生開始問他們什么時候可以學習這個有趣的定理。這種濃厚的學習興趣,正是任何一所高中數學課上都需要的。
數學俱樂部解答問題時通常需要比在教室里講得更加開放多樣。在文章中,休史密斯解釋道:
除了激發反應麻木遲鈍的學生對數學學習的興趣外,要在水平參差不齊的課堂上滿足更聰明好學的學生的胃口也不容易,因此我們嘗試在激發學生新興趣的同時,不會挫傷他們原有的興趣。盡管我們以加分形式鼓勵更上進的學生對眼前的問題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并且通過其他方法呵護他們的興趣,但令人遺憾的是,事實上課堂教學中需要的統一性很難激發學生的個體潛能。我們鼓勵表現優秀的學生保持這種興趣,通過開拓他們新的思維領域,激發他們潛意識中的數學潛能。數學俱樂部至少部分解決了這一難題,它的運作使學校對數學這門課程的態度發生了可喜的變化。
在保羅就讀期間,休史密斯顯然在聰明的學生中貫徹了這個理念;在保羅離開海德公園中學后不久,她向全國數學教師委員會提交了一篇文章,題為《我們欠聰明的學生什么?》。
海德公園中學有兩個數學俱樂部,分別是針對低年級學生的歐幾里得俱樂部和針對高年級學生的畢達哥拉斯俱樂部,參加的門檻是課業成績。休史密斯這樣描述數學俱樂部:
當提出是否有可能組織一個小型俱樂部時,學生們往往熱情高漲。在高中生看來,俱樂部一開始就應該有自己的章程、名字和徽章。每隔兩周的周末,俱樂部會組織一堂一般課程,往往是一個半小時。課堂通常由高年級學生主持。課程委員會會就每堂課的主題同數學教師商討,并敦促俱樂部學生提出問題和任何他們感興趣和希望得到答案的主題。每堂課程都會提出下一堂課程的問題,這樣學生們就會有兩周時間提前思考問題。答題組會驗證那些最早提交的答案的對錯,并把它們以固定形式記錄和保存下來。
1945年,休史密斯從海德公園中學退休,之后又在伊利諾伊理工學院執教了5年。1959年去世時,她留下100多萬美元遺產,她指定拿出5萬美元在芝加哥大學設立獎學金。保羅就讀海德公園中學時,正是美國股市從繁榮到1929年大崩盤之間,他對這一時期發生的事情產生了濃厚興趣。他回憶說自己曾幫休史密斯挑選股票,“在赫普汽車和別的一些股票上虧了錢”。
保羅不是唯一在得知她留下如此巨額遺產時深感震驚的人,因為她的成功和保羅印象中每天穿著同一套衣服的那個人反差極大。
休史密斯教授保羅代數和幾何,以及“立體幾何和大學代數的高級課程”。
保羅回憶說,由于學校舊式的教學太枯燥,他跳過了三角函數的學習。但在海德公園中學“故事作家協會”主辦的刊物《卷軸》(TheScroll)上,他撰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中倒確實出現了三角函數課。
那是一段對話,一個學生告訴另一個學生說他喜歡上了夏令營中的一個女生,然后又喜歡上了三角函數課上的一個女生,他需要朋友勸他現實一些。盡管表現明顯優異,但保羅后來說自己是一個后進生,因為“做好事情”并不意味著他付出了刻苦努力。這或許解釋了為何1929年時他是歐幾里得俱樂部的一員,而根據學校年鑒,他卻并未加入畢達哥拉斯俱樂部。
盡管保羅對加里的學校制度贊賞有加,但他認為搬到芝加哥并入讀海德公園中學是非常重要的。他認為,如果父母沒有在他8歲時離開加里鎮,“我可能會成為一名電焊工或印刷商,同時熱衷于對莎士比亞文學的前沿研究”。他將自己在數學和物理學上的成就追溯到海德公園中學時期,并把它歸功于休史密斯的教誨。他這么說似乎意味著已將那些泡在加里鎮圖書館和在加里家中翻閱19世紀經典文學的時光拋于腦后。
學校年鑒和保羅的芝加哥大學成績單(記錄了他的高中學分),展現了一些更復雜的故事細節:盡管對數學頗感興趣,但保羅更醉心于人文科學。他上了比所需學時更長的代數課,且幾乎選修了學校開設的全部數學課(兩門代數課及平面幾何課和立體幾何課)——休史密斯對他的影響不證自明。但是,并無證據表明他對海德公園中學的科學課有任何特別興趣,他只是上了一個學期的科學概論,之后就再沒有去修學校開設的更專業的科學課程(包括植物學、動物學、物理學、化學和天文學)。相反,他修了兩年半的歷史,這遠遠超出了一年的要求。從所選學科中并不能看出后來他會對自然科學有興趣,這種興趣是在芝加哥大學才產生的。海德公園中學也設有社會學和經濟學課程,但保羅都沒有修。
保羅參加的其他活動也佐證了他對人文科學的偏愛。有三年時間,他都是學校文學俱樂部——故事作家協會(需根據作文比賽成績確定能否加入)的會員,他還是學校文學刊物《卷軸》的成員。此外,他加入了校報《周報》(The Weekly),這說明他有一定的新聞報道寫作能力。保羅在給著名化學家諾曼·戴維森(Norman Davidson)的信中提到了這一點,后者比他晚兩年入讀海德公園中學。
我想你是晚我兩年進入海德公園中學的……我記得這一點,因為當時為了選拔新成員,即將卸任的校報編輯們舉行了一場類似于智力競賽的活動。我一向因自視聰明過人而居高臨下,但發現有那么多聰明人,讓我感到既吃驚又有趣(因為巴納姆確實沒有說過“每分鐘都會有人降生”)。這是一個關于我而不是你的故事。
在海德公園中學的四年里,保羅都是學校榮譽社團西格瑪-埃普西隆(Sigma Epsilon)的成員。在該校最后一年,盡管沒有加入畢達哥拉斯俱樂部,但他卻是英語榮譽社團的一員。此時的保羅并非數學奇才,而是一個喜歡閱讀和寫作的學生,他不是從科學課程而是從人文科學開始接觸經濟學的。他參加了一些體育運動——年鑒里記錄了他三年的田徑比賽成績,還記錄了他在高年級時參加過籃球隊和擊劍隊。而且,與學校半數以上學生一樣,他加入了一個叫民用工業俱樂部的服務組織。
童年的回響
保羅自己關于童年的回憶包含了許多自我反思的成分。顯然,他認為童年對自己非常重要,因為他屢次提到弗洛伊德的主張,即人格的形成是在2~6歲,這就解釋了他為何尤為重視自己在農場的經歷。但是,這樣的經歷對他來說并不好寫,否則,很難理解為何關于他早年生活的許多描述都是不完整的,且都有不同的側重。
保羅對自己生平的諸多描述都有一種讓人放松的謙虛和坦率,他承認其中的一些失敗。他稱自己很早就對進化論深信不疑,并把他的聰明才智歸因于遺傳:“我開始成了遺傳學說的堅定信徒。我的兄弟和我都是聰明的孩子。我的表兄弟們的智商也都在平均水平之上。”他天資聰穎并對此毫不諱言,真正體會到這一點是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有一次醫生給他開了一些使他思維變得遲鈍的藥,這讓他初次感受到“另一些(不那么聰明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保羅最常用“早熟”一詞來形容自己
,盡管這經常被人們看成他擁有過人才華的早期跡象,保羅自己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很早就開發智商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所有學者,甚至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只能永遠當助教的人,都極其擅長快速解答謎題,這只是智商測試中最常用的一種方法。”
但保羅的高智商并未使他看出母親已經懷孕,直到弟弟出生前夜他才知道。他顯然很尊重與解謎和學術研究不同的智識維度,比如他的父母和他在農場里碰到的那些人所掌握的更實用的技能。
盡管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名經濟學家,但保羅記得他逐漸對后來支撐他持凱恩斯主義觀點的經濟問題和事件有了概念。他稱自己在農場時期就能理解凱恩斯乘數的運作,這顯然是后來的解釋;他還說很早以前他就意識到戰時繁榮是糧食和鋼鐵價格高企的結果,而且在20世紀20年代的長期繁榮之前,會出現嚴重的戰后衰退。他回憶起和父母的一次爭論,大概是在20世紀30年代初,爭論中他的母親反駁說:“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只有在戰爭時期才有真正的繁榮嗎?”這一觀點準確反映了那些年人們得出的經驗。
保羅10歲時全家在佛羅里達州所遭遇的災難,使他敏銳地察覺到房地產投機泡沫最終將會破滅。盡管保羅沒有投身藥房,但比起房地產投機者,保羅的父親是一個更成功的藥劑師。和高中老師比拉·休史密斯討論股市是保羅對金融領域感興趣的另一個跡象,金融學成了他后來專攻的一個經濟學分支。
保羅對自己往事的回憶為了解他父母的政治態度提供了一些線索。他稱自己的父親是一個“進步的共和黨派”,強調了“進步”二字。據保羅回憶,1924年,他的父親把選票投給了“獨立進步黨的‘老鮑勃’拉福萊特(La Follette)”。由于自己的移民身份,弗蘭克厭惡不平等,他認為應該通過民主程序來減少市場帶來的不平等。保羅父親熱衷于查爾斯·柯林(Charles Coughlin)神父的布道。柯林神父是一名天主教牧師,1926—1940年,他的布道每周都會通過電臺播出,特別是在大蕭條時期,他的布道內容從宗教轉向了經濟問題后,可謂盛極一時。他是通過推行激進的貨幣改革以實現社會公正的鼓吹者。1932年的柯林神父是富蘭克林·羅斯福的一名狂熱擁護者(他曾喊出“要么選擇羅斯福,要么面臨毀滅”的口號),但到了1936年,他因認為羅斯福推行的改革不夠激進轉而反對羅斯福。然而,柯林神父對銀行家的攻訐走上了人們普遍認為的反猶太主義方向,這使弗蘭克·薩繆爾森對他不再抱有幻想。如果保羅把母親形容為一個早期的女性活動家,那么她應該不是一個保守派。但是在描述母親時,保羅選擇的主要特征是她確信自己是對的。他認為自己的折中主義立場正是對這一點的反抗。在農場時,戈登斯夫婦是沃倫·哈定的支持者,保羅顯然給他們的禮物—— 一頭賽璐珞
大象——賦予了政治意義。
薩繆爾森早熟的“嚴肅”一面并非體現在智力上,而是體現在無窮的自信上。他寫道:“為什么我會想到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棒球解說員?或者,上帝保佑的話,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還可以成為一名更出色的棒球手?”他認為,部分答案可能是他被人認為“聰明伶俐”。他較厭惡的一件事是母親會疼愛地給他梳理長長的鬈發,那一頭長發直到他4歲才被剪掉。當“阿姨們邊嘀咕邊梳理他打結的頭發時”,保羅會調皮地回應說:“我愿意換作是你。”
但是,他得出了以下結論:
“聰明伶俐”肯定是我早熟的部分原因……當要我“朗誦”時,我從來不需哄騙。3歲那年,有一次我宣布說“現在,我給你們再來一首”,頓時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他繼續把這種并未脫離青春期稚氣的“聰明伶俐”描述為“偽裝之美”(pseudo-pulchritude),因此他并未真正擁有過“它”。他寫道:“(哈佛大學)拉德克里夫學院的女生從未問我要一件舊襯衫,把它撕成差不多的大小分給同學們。”[這事兒的確發生在保羅在哈佛大學研究生院的同學拉斯·尼克松(Russ Nixon)身上。]
保羅還把他的自信部分歸功于父母——教養和遺傳天性一樣重要。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是最受寵的,連他的哥哥哈羅德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哈羅德為人忠厚善良,一個長期受雇的女傭經常讓哈羅德跑腿,因為她把哈羅德誤當成了弟弟保羅。保羅把女傭的這個過錯歸因于自己總是埋頭讀書的習慣,而不是他的身材或體型。這或許使保羅和他的兄弟們之間產生了嫌隙,比起他,弟弟羅伯特更親近哥哥哈羅德,他則和兩人都不太親近。
認識保羅的人都很清楚,他對自己被“遺棄”在農場心懷怨憤。這可能是他“從心理上遠離核心家庭之溫床”的一個原因,在身體離開家之前,他已經讓自己沉湎于書中。寫自傳時,保羅把這種怨憤的痛苦歸因于被欺騙,而不是被迫和父母分開。他承認體會到這種痛苦是在父母的一次探望之后,他們離開時他還在牲口棚照看馬匹,盡管他說這種痛苦只是瞬間的。在另一個有關欺騙的記憶中,他稱在去看喬吉醫生之前,自己只是被告知是去檢查扁桃體,但在尖叫著被拖到喬吉醫生的新醫院后,他卻被迫上了手術臺。當乙醚藥帽蓋到他臉上時,他大喊道:“你們撒謊,你們騙我!”在保羅72歲的時候,他仍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比他對自己形容的“我那漫長的幼年時期”被送出家門的怨憤更甚。他批評了他的家庭對真理的“務實”態度,不僅是關于現實生活(他在農場時從公牛和母牛身上學到了很多道理),更重要的是關于收養和養父母。保羅和表弟斯坦利(Stanley)很親近,后者與他年齡相仿(兩人只相差10天),也在農場待過一段時間;斯坦利是索菲姨媽和她的第一任丈夫弗雷德·門德爾松(Fred Mendelsohn)所生,在索菲姨媽離婚并與戴維·拉特納(David Ratner)再婚后,斯坦利被改姓拉特納,并被“灌輸”說戴維·拉特納是他的親生父親。保羅稱,由于自己的好記性,一次他曾問表弟:“斯坦利,你是說哪個父親?這個嗎?還是那個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士兵?”結果當然令斯坦利的父母非常尷尬。
保羅沒有再提這件事,20年后,當斯坦利報名入伍時,他震驚地發現他的“生父”實際上是他的繼父。
雖然他自己沒有這么說過,但保羅的故事可以看作一個典型美國人的故事。當保羅發現他的姓氏無法追溯至父輩以上時,他就把他的歐洲根源視作無關緊要:到美國即標志著一個嶄新的開始。這種態度和“新生”的比喻是一致的,保羅多次用它來描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新階段。這種典型美國人所特有的感覺,即“和過去決裂是一種解脫”,或許是他強大自信背后的另一個因素。這也可能和他早年的游學經歷有關,他以積極的態度展現了這一點。對學習除英語之外的語言所持的“沙文主義式”的抵制態度,可能和他對歐洲缺乏興趣有關。盡管采取這種態度,但他注意到他似乎忘記了他的家族之所以繁榮興旺,正是因為他的父親精通加里鎮東歐移民的多種語言。
保羅多次形容自己是泡在圖書館中自學成才的。這個習慣很早就養成了。當保羅7歲、他的弟弟羅伯特剛出生時,他幾乎“已經生活在書籍世界里”。他記得,“都是柯利(即他的哥哥哈羅德)花幾個小時在地板上陪這個可愛的新成員玩耍,我只是帶著親切卻心不在焉的遙遠的贊許翻看著自己的書”。
保羅的故事處處關乎“流動性”——整個家族的遷移,以及由一座城市移居至另一座城市尋找機會的過程。但是他發現移居并不容易。到一個新家后,他就想待在那里。他后來從芝加哥搬到哈佛是被迫的。從哈佛搬到麻省理工學院也是他極不情愿的決定,盡管這并不需要他背井離鄉或者和他在哈佛的朋友失去聯系。他妻子的家庭將給他提供一個自他被送到農場后就“失去”的家,一個他通過讓自己沉浸于書本而與世隔斷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