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絮語德意志

那個叫保羅·安德魯的人

去柏林，可偏偏要在巴黎轉機。

這次轉機讓我們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滯留了四個小時。

戴高樂機場是世界著名的大機場。我們一行從北京起飛，經過近十二個小時的空中大跨越，途經蒙古高原、貝加爾湖洼地、廣袤的西西伯利亞平原、烏拉爾山脈和俄羅斯大片大片的黑綠色森林，以及歐洲大陸熟透了的金黃色田野，也經過一小會兒又一小會兒蒙眬的瞇盹兒之后，終于來到了巴黎。

巴黎有四個機場。戴高樂機場是1974年正式啟用的，年旅客流量5000萬人次。這是一座既美麗又大氣的現代化機場，它的自動化程度很高，有序科學的人員分流系統十分完備。在最初進入候機廳的一剎那，我甚至被它通透的光線效果迷惑了。這是室外還是室內？在這個通透寬敞又秩序井然的大廳里，你或許真的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敬意。

對于機場，我并不陌生。在國內，我到過不少機場，成都、烏魯木齊，我的感覺是，它們總在不停地擴建，但總也沒有實質性的改變，依然長相近似，樓宇四平八穩，人群又總是擁擠不堪。而戴高樂機場就有些不同，不光結構新穎，那寬敞的大廳也是幾凈明亮，走在這樣的地面上，你甚至會為自己的皮鞋沒有擦亮而后悔，也許還會不自然地用手指縷一縷頭發，試圖留給巴黎一種整潔文明的中國人形象。

設計戴高樂機場的是法國著名的設計師保羅·安德魯。此人現在已是國際著名的設計大師了，但設計戴高樂機場時，他的名氣遠沒有現在這么響。當戴高樂機場以新穎的姿容在巴黎郊區驀然屹立時，還真讓那些疑惑的人唏噓了好一陣。當時的戴高樂機場分為1號、2號航站樓。我們候機的2號航站樓又分為A、B、C、D、E、F六個區。去柏林是在2F候機。難怪這么復雜，剛下飛機時，我們跟著領隊一路小跑，20分鐘過去了，居然還沒有走到2F候機大樓，真是太大了。2E候機大廳就有450米長，可以同時處理17架大型飛機的起飛和降落，年客流量達1000萬人次。

當然，我對保羅·安德魯有如此關注，不僅僅是因為戴高樂機場，還因為他對中國建筑的獨特貢獻。

保羅是幸運的，不到五年時間，他竟然接二連三地拿下了中國四個重大建筑的設計——中國國家大劇院、上海浦東國際機場、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和廣州新體育館。他的這一系列舉動和投標的成功，讓中國的眾多設計師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尷尬，同時又干瞪著眼睛不知所措。

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就坐落在浦東南匯濱海一帶，航站候機大樓采用了大跨度的鋼結構屋架，透明而空曠，機場宛若一只展翅欲飛的海鷗，象征著大上海航空業蓬勃騰飛。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建在浦東世紀廣場旁邊，猶如一朵巨大的蝴蝶蘭在萬綠叢中艷麗地開放著，它是上海投資興建的又一個標志性建筑。看到它，就會使人聯想到精美絕倫的油畫和舒緩浪漫的無標題交響樂。廣州新體育館酷似一朵飽滿的木棉花盛開在白云山畔，令人驚嘆，令人垂涎。

中國國家大劇院的設計方案是在眾多方案中精選出來的極品。這座矗立于人民大會堂西側的“水晶蛋殼”，著實讓中國人吃驚不小。影響頗大的國家大劇院招投標設計方案，在經過了數次數年的篩選之后，竟然凸現出了一個面容消瘦又留著黑白相間胡須的老外，這真是一件讓許多中國人莫名其妙的事。好在當時改革開放已三十多年，中國人已經慢慢接受了許多奇怪的現象。這當然是先進理念的又一次勝利，但它確實也引起很大的爭議。

中國國家大劇院建筑面積約16.5萬平方米，總投資30億元人民幣，分別由歌劇院、音樂廳、戲劇場組成，觀眾總席位達到5600多個，同時還有4.6萬平方米的地下停車場、3.5萬平方米的人工湖水面。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制作，不過這個制作遠遠不能說明它的獨到之處。真正能代表它獨具魅力的，我以為還是“水晶蛋殼”。

“水晶蛋殼”的奇異是無法形容的。它用最現代化的簡潔和最形象的藝術語言證實了它的美貌和驚艷。

它讓北京變得如此美麗、如此妖嬈。

我想，“水晶蛋殼”標志著中國大型文化建筑與世界精品的一次接軌，它所具有的深邃而久遠的歷史內涵無疑遠遠超出了水晶蛋殼本身的分量。為此，在看到這個美妙的水晶蛋殼之后，我還突發奇想地杜撰了自己在2010年8月18日的經歷：這一天，我以一個所謂文化人的身份出現在西長安街某個華燈下，我傻傻地努了努嘴，把節目票從左褲兜摸出，看了看，又塞進右褲兜，然后煞有介事地走進映著盈盈綠水的水晶蛋殼。我知道，我將要欣賞的是由斯圖加特芭蕾舞團演出的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或者是由柏林愛樂樂團演奏的貝多芬專場音樂會，曲目肯定有《田園交響曲》《春天奏鳴曲》《月光奏鳴曲》。

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生硬的白日夢而激動不已。

幻想畢竟有些遙遠，我也許需要整理一下自己天真爛漫的心了，我又想。于是，我無所事事地翻閱起戴高樂機場2F候機樓的免費報刊。那是一份印刷精美的德國歐洲國際展覽公司的資料介紹，我很驚訝。法國機場怎么會有德國的漢文資料？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我看到，我即將去的德國，是一個西北面被北海與波羅的海包圍、南部聳立著阿爾卑斯山的聯邦制國家。它既是歐盟成員，又是北約成員國。那復雜又模糊的日耳曼民族謎一樣紛亂的概念，讓我感覺德國冰涼得就像一塊生鐵，怎么也勾不起對它的好感。雖然我知道這是我骨子里的偏見。

就這樣翻閱著資料，我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從北京到巴黎近十二個小時的時間里，我醒一陣兒睡一陣兒，搞不清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可在這個機場大廳怎么就睡著了，這又意味著什么呢？

戴高樂機場大廳內建了一種特別的休息場所——吸煙室。吸煙人員可以去那個設計奇特的地方過煙癮。這個吸煙區就像一個露天地下隱蔽所，有座椅、有茶幾，當然還有大煙灰箱，大約可以容納20人。我想，在這個2F候機樓里可能有兩三個這樣的吸煙區吧。在我下去觀察時，正巧看到兩位穿牛仔褲的金發女子在吸煙，還有一位膚色黝黑的男人在喝可樂。我驚異，這么多候機者，卻沒有幾個人吸煙！

在我們離開戴高樂機場六個月之后，它出事了。

媒體說，戴高樂機場2E候機樓發生了屋頂坍塌事件，坍塌過程僅幾秒鐘時間，座椅上的旅客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埋在了廢墟里。坍塌造成4人死亡，其中有2人是中國公民。

這起事件讓人不寒而栗，也讓安德魯和喜愛安德魯設計的人驚出了一身冷汗，更讓當初反對安德魯的人找到了指責他的依據。

無論安德魯如何辯解，也無論戴高樂機場是不是豆腐渣工程，這個劫難恐怕是很難逃脫了。

后來，安德魯面容憔悴地在媒體上說：設計這個候機廳就是要旅客更加舒服，我不想否認已經發生的事情，但我不認為候機廳的設計有錯誤。

再后來，從浮在水面上的巨蛋，到騰飛的海鷗，再到美麗的蝴蝶蘭，還有南國白云山畔的木棉花，都被一種異常緊張的氣氛所籠罩。

好在中國人給了安德魯以強硬而美好的安慰，也讓關注這事件的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在經過認真論證和檢測后，中國官員們說：我們對保羅·安德魯有信心！

清瘦的安德魯眼眶里有些濕潤，他說：我感謝中國的信任！

任何一個違反傳統規則的全新事物，無論是建筑、藝術還是文學，抑或是理念，都會潛藏不穩定感和不安全感。這種歷史軌跡和歷史事實，長留于人類發展的各個時期和各個角落，為它而用生命做抵押或做代價的人更是成千上萬，他們中有成功者，更有失敗者。

面對這些看似完美無缺的全新建筑，不論你如何沾沾自喜，你都必須有承受壓力和承載時間考驗的勇氣與能力。

我衷心地祝福中國的水晶蛋殼與騰飛的海鷗、盛開的鮮花們平靜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