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束風(fēng)
- 段章
- 4441字
- 2020-10-29 09:50:13
就個人來說,有些時刻的太陽很多余,譬如此刻,光芒濃郁熾烈,把大地耀得慘白蒼茫,他走在路上,不想去理那光,卻被那光刺得燥熱難耐,全身困倦乏力。呼嘯的山風(fēng),時重時輕,帶著些許山間的涼爽,緩解了他的孤寂和抱怨。
山頂?shù)牡缆?,高低起伏,左右蜿蜒,在幾十公里長的山脊線上搖擺不定,貫穿首尾。路側(cè),雜石亂綴,石面凹凸不平,石坑中沉淀著雨后必有的黑色泥垢,再有幾汪積水,在光照下亮成互不相關(guān)的點點波光。石棱上只能單腳站立,他在雜石上小心攀行,跳過一條石罅后,用手平衡重心。眼下這塊平直的石板,斜插進地面,面上不知被何種頻繁的外力磨蹭得锃亮。
靜靜感觸這呼呼的風(fēng)聲,弱得辨不明方向,須臾之間,又吹得人身不穩(wěn)。狂風(fēng)嘯聲陣陣,引得萬物和鳴,其中以弱草最歡;次之為風(fēng)塵,卷了一粒進他的眼,刺得他眼皮直眨,眼瞼睜合時,他忽然領(lǐng)略到:人生的風(fēng)景,不只在眼前,還應(yīng)在遠方。俗時更美,雅時靜美。
遠方的朦朧,寄托了人生,絢麗的余暉,終點,卻是死寂。遠方的天地更遼闊,磅礴大氣的群山連綿不絕,一重疊過一重,山間繚繞的濃霧經(jīng)久不散,隔絕了眼中的云下世界。再說這山,一眼望去,所有的山巔高度相仿,平鋪至遠方,山影逐漸變淡,漸至霧藍,再至虛無。既然所有山高相仿,前行的視線本應(yīng)阻礙重重,他卻能一覽眾山小,可是因為光線的扭曲?還是因他人為地拔高了腳下這座山峰。
轉(zhuǎn)身去看山脊另一側(cè),遠方也有一條等長的山脈,如長蛇躬行。而夾在兩條山脈間的盆地上,不高的山丘如群星點綴,在開墾的田地間正遺世獨立,不動不爭,怡然自得,但終歸是死物。
實在太曬,找個陰涼地休息會兒。在狹窄的石影下,他箍緊全身,不安地四處挪移,不讓身體接觸丁點兒陽光,只是這石影下為何這般陰冷?身上這件薄紗可不能御寒,倒是有點懷念被自己扔掉的那件棉衣了。
又覺太涼,找個茅草坪躺下,享受陽光照耀。閉眼看光,薄薄的一層虹膜,正在刻畫他幻想的世界;耳畔的風(fēng)聲似在輕囈,述說著整座大山的故事。無人能夠聽懂,卻能充實那個世界。
“就是這里了吧!”
“這個地方?jīng)]得事蠻?”
“沒得人管的,走,我們找個地方打牌去?!?
一黑一黃兩頭牛,黑的肚子渾圓,黃的身線苗條,被兩個小孩留在山坡上,任其在巨石間穿行吃草。萬物生綠的時節(jié),一切都得有盼頭,明光灼眼,不看就是,只需埋頭苦干,肯定會有收獲。成片的楊樹林,種滿了山脊兩翼,在微風(fēng)中,它們只需迎拍合掌,就能放身高長。林地上的雜草,有一米來高,枯枝腐葉,人行時能帶起脆響連連,攤開一片枯草,兩人盤坐在楊樹影下,抽拉起一副久用變厚的紙牌。
“對蛋。”
“對八?!?
這局牌俗名叫“王八蛋”,分別以王、8、Q擬聲,整副牌中抽出王、8、Q和4、9、5各一張后開局,只能出對子,不能出單,雙方都沒有對子時,與對家互相抽牌,最后手中各剩三張時,繼續(xù)抽牌,直至一方手中有王、8、Q三張的為敗方。這種規(guī)則常常被小孩們詬病,牌局最后到底該由誰來承這個名,得看誰推得兇了。
單看規(guī)則,牌局易懂,可人心難察,就像那楊樹的樹隙。樹隙本在樹冠中,由楊樹自己支配,落地的光斑,卻又要隨太陽的位置而改變,樹隙又如何自已?不過是在光線之外,藏匿一些隱晦的秘密罷了。
“我們玩七王五二三吧?!?
“好啊。”
某個小孩的目光總是搖擺不定,總往牛群瞄,另一個小孩的眼神總死盯牌面,用它去接落地的光影??蔹S的松葉,不過是受到時光的無情追逐,失了永恒,再有春風(fēng)蕩漾,便簌簌全往下掉,把腐土越埋越深。
七王五二三,倒是把七排在了王前,稍稍滿足小人物的小心思。打這牌沒什么技巧,兩人各拿五張牌,依次比大壓牌,勝方再從牌堆上摸牌湊齊五張,直至某人能在一輪中把牌出完為止。
“不玩了,沒意思,我們?nèi)セ灏伞!?
山頂那塊平直的石板有了用途,兩腳并攏蹲在滑道正中,兩手拉著石沿兩側(cè),手稍用力,人便呲呲往下滑動,由于石面還不光滑,常常是雙腳的速度跟不上上身的前沖力,小孩也就順勢起身小跑下坡。
“太沒勁了,我們?nèi)チ硪粋€地方?!?
某個男孩看了一眼水牛,另一個男孩看著黃牛。水牛躺在某處石影下的水塘里,滾得全身濕泥;黃牛在水牛四周游蕩,東看一眼,西啃一口,甩動著牛尾巴。
無心顧慮,可以去那里。
和楊樹林接壤的松樹林中,有一條成六十度角的光滑土道,本是用來放原木下山的,現(xiàn)在成了小孩們的玩物。折幾根松樹枝,手握枝干,人坐在松葉上,借助流線型的針葉,滑行的速度能大幅提升,還能免得褲子被搓破。沖向下時,用雙腳剎車,低端很窄,千萬不要被沖到坎下。有得玩了,誰還去管其他的。
松林樹蔭里,沒有太陽直射的灼熱,也隔絕了世俗無知的目光,憑本心嬉玩的童心,稚言無忌,對著深山大吼一聲,趁余音還回蕩在濃密樹影中,兩人各選滑道一側(cè),互相爭行首位,借沿途的灌林攀爬而上,再從五十米長的滑道頂端俯沖直下。高速疾行的快感,迎面吹打的迅風(fēng),把小孩的意識和雙眼虛晃得模糊,讓他們再也看不清身側(cè)那飛速后移的光景,他們唯一愿意看見的,是在滑道上沖行時,那個終點越來越近的未來。
暮色漸沉,總需回家吃飯。且行且尋,要找牛在哪里。待到沾身的泥土變干,用手一搓,只余下淡淡淺影。
“我家牛在那塊空地上。”
某個男孩指著某塊荒蕪地上的水牛,同預(yù)想的一樣,它只在傍晚時分,溫度下行時才愿起身,在紅光下甩尾緩行,咬下一棵嫩草,再抬頭晃腦,無辜地瞪著他們。被牛眼瞪著,一個小孩高興,另一個小孩就只剩心涼了。
“我去找我家黃牛。”
牛去哪里了呢?山的這邊?還是山的那邊?抑或是被人牽走了?真怕找不到自家黃牛,不然,回到家后,又該怎么面對爺爺?shù)墓直砬??心顫站著?還是倔強哭著?
“我和你一起去找?!?
霞光漸隱,青云漸濃,樹林中的鬼影,在人心不愿接觸的角落,又在借勢陰嗥,恐嚇著影單的孤童。面對身前的小山,是該左轉(zhuǎn)?還是右走?不會是想讓這無助的男孩跟隨那縹緲不存的天機,由星光還是夜風(fēng)來指引方向吧?心一顫,不如把整座大山都跑遍,總好過回家挨罵。
“我教你個方法?!?
某個男孩告訴他。把左手掬起,往手心吐一口唾沫,用右手食指重點唾液,看其濺飛的方向,就是他的選擇。人在心急無措時,才會做出這種選擇吧。
“我從右邊過去,我們在另一頭集合。”
另一個男孩走往唾液濺飛的方向,向山的左翼走去。沿路荊棘叢生,灌木濃密,對人行阻礙重重,他才扒拉開一叢矮樹,又被幾根尖刺割了手臂,俯身從樹下爬行,再舉步艱難前行。這天色為何暗得這般快,是叢木鎖閉了光域嗎?還是他的內(nèi)心暗淡無光?四周纏身的棘影,可愿讓開一條生路?讓他無憂無慮,過完天真的童年。
尖刺茅葉留下的淺痕血影,哪敵得過他內(nèi)心不安的悸動。他再次前行,把一切都撲壓在身下,真正有了無畏的勇氣,強加在身上的傷口也就算不了什么,把他們?nèi)频揭院螅莻€無痕的未來。
黃牛在小山這翼找到了,被困在叢叢荊棘間。它本能走出這困境,卻不愿走出這困境,只因在它腳下那片不足方圓的小天地里,長滿了茂密的綠草,淺草沒蹄,沒有受到外物摧殘的綠景,還未讓人眼前一亮,就成了它的口食。
男孩緊蹙的額頭緩緩舒展,眉開眼笑,想對身后的小山傾訴些什么,看那樹下陰森的暗影,還是算了吧。把黃牛趕在身前,讓它在前方理順岔生的枝條,踏平無端出現(xiàn)的勁草,如此,這人生的道路,竟好走了許多。
和那個男孩匯合后,從小山右翼返回,平坦的大路,何須再去費心費力,偏要斬出一條只有自己愿走的狹窄破路?無非心中有所求而已。
“再等哈吧,牛還沒吃飽?!?
兩頭牛放在荒地上,他們走到石上坐著、看著,背對霞光萬丈,笑談青云疊影,幻想如神仙暢游天地,遐思那云彩似禽似獸,有晚風(fēng)夜襲,卷來了家人的思念,放牛的孩子怎么還不歸家?
“你看,天上有飛機。”
高空的機影,似手中模型般大小,機身亮白,熠熠流彩,以小孩的視界,在霞藍背景上,如同龜速蝸行。而在機上,高高在上的人們,眼中的兩個小孩是否也是如此?還是無須關(guān)注?
“是哪家的牛在我家菜地里頭,看不到里面油菜不是哇?”
遠方山腰處的虎猛女音,刺穿層層音障,是在為誰高呼?可惜無人應(yīng)答,只把鳥獸驚絕。
“一個黃牛,一個水牛,喊不聽是不?是不是要我親自去捉你們才曉得信?”
呼呼的風(fēng),為何浸得人這般身冷?太陽的遺光,要把這世界亮到何時?被驚飛的群鳥,又一次盤旋不安,在想把誰作為賭注,堵住悠悠眾口。新一輪明月,恍若未覺天色未夜,正由天際緩緩爬升,這一刻,是他的天際,下一刻,是他的天際,下一刻,是遠方的某人,別人的天際,而那輪明月,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讓人在眼底印下淡淡淺影。落霞之下,霧氣更濃,莽莽群山,似鏡是景,峰回物轉(zhuǎn),浩瀚蒼茫,而在這景中,被困住的大山,終生妄求掙脫不得,被蔽住的雙眼,一世想要放眼無望。
“是在喊我們嗎?”
“好像是?!?
荒地上,零星點種著菜,原本鋪散開來的綠葉,現(xiàn)在只剩寸長淺莖,或是被牛嘴拔出來,嚼得滿地皮屑。除此之外,地里再無其他作物,只余枯草密集。山腰咆哮的女聲,音調(diào)不穩(wěn)。可是為兩個小孩而來,讓他們在平淡中增添些許緊張?
“我們走吧,從牛那邊繞回去?!?
一個小孩牽水牛在前。另一個小孩牽黃牛緊隨,走在林間小路上,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只愿別被發(fā)現(xiàn),不然回家后,說不定爺爺又會是何種表情。反正嚇人。
森林里的鬼魅,何必張牙舞爪?想用那無害的小伎倆,去恐嚇心中已被驚懼占滿的孩童,你可知:這樣做,并不能再對他心中的負面情緒產(chǎn)生絲毫增幅?腳下的狹路,凹凸不平,深深一腳,埋了他半邊身軀,把大腿刮得生疼,卻不敢叫喊,撐身起來,再蹣跚隨行。竟然這樣,要對不可知的未來憂心,還要為腳下的險途分心,不知無知,到底是誰如此無情?致人全途忐忑。
“你們跑喃樣嘛?吃了莊稼,賠就是了,這點道理都不懂不是哇?”
想要反駁,又無詞可用。思緒飄蕩,她怎么會在這里?那是菜地還是野生?旁人不知。
“你說哪家哪家的,我回去了再去找你們。”
星光點點降,云影層層生。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無畏的人類,又要開始尋歡作樂,余下可悲的人兒,你們可曾有怨有恨?為了守護家人,拋棄的,何止一星半點。家人情,源自血脈深處的情誼,拘固著,不羈的人心;心中的責(zé)任,可能放下半分?用來思考?此生是否值得?還是:為了家人,可以舍棄一切?無問無答,那就放掉一切吧。
刺背的茅尖,遭到壓迫的反擊竟如此犀利,本是羸弱的葉莖,偏要生出如此刻薄的尖芒,能入肉三分,茅尖尚能傷人護己;而柔軟的葉莖呢?有兇芒外露,卻要讓你來承受不可反抗的壓力,心中有悲有憎,但同根同葉,你又能奈它何?默默承受吧。抽一根初生的茅穗,剝?nèi)ネ庖?,取出嫩綠的穗芯,放到嘴里咀嚼,清甜的汁液里,有濃濃的寄托和思念?;蛟S,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他站起身來,打算繼續(xù)前行。在夜色里,看一眼遠方,那兩個牽牛的孩童被月光恍惚得若隱若現(xiàn)。他們回到家后,該面臨怎樣的呵責(zé)?而他的爺爺,又會是哪種表情?視界之外,能接觸到的,當(dāng)真有限,不能人言即是真。
漫步星光下,細聞春風(fēng)味,可知的宇宙間,靜得出奇。就這樣靜走一晚吧。腳下的水泥路面,將會去往何方?靜了,靜了。把心放空,莫管風(fēng)泣鬼嗥,山中的魑魅,可敢伴身隨行?影下的魍魎,豈需深藏不出?是哪家的狗吠?又是哪處的蟲鳴?錯開它們。他想看到的,無外乎這山、這夜、這月、這星和這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