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進一班來。”
男孩又把頭沉下去,背也弓下去了。
“他們,都是惡魔......我,也成了惡魔的影子。”
“什么意思?”我吞了吞口水。
“就是他們!他們說的那些話,才害得她......”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最不希望的事還是發生了!
以前有那么多次機會,那么多次可以確定的機會,我竟然錯過了。
哪怕有苗頭,我竟也不愿相信,一直拖到今日,拖到,一個生命的消逝。
“我親眼看見過,”曹十一的聲音慢慢顫抖,“那個人,指使他們辱罵她,欺負她,抓她頭發,踩她書,把她的東西丟到樓下垃圾桶里......威脅她敢說出去,就饒不了她。”
“你們,為什么不跟我說呢?”
我小心翼翼地問,害怕傷到他什么。
“想啊,想說。但是,怕。”
“怕?”
“對,怕。也說不出口。”
他把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來回摩擦。
“但其實,”他好像微微笑了,“更多,算是習慣了吧。習慣了,這種生活。”
我想起來之前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在學校里只有我一個走得近的人。”
“你們是朋友?”
“是,但我算不上她的好朋友。”
“日記上,她說你幫過她。”
“也就幫了一點。”他回憶了會,“高一時候,她的書被那個人撕爛了。她要復印,可是沒人愿意給她書。”
“所以,你就把你的書借給她復印。”
“嗯。但是后來,我因為害怕,就沒再幫她了。”
“那個,剛剛我就有些好奇了,你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啊?”
男孩咬咬牙,恨意從他的牙縫里擠出來,兩只眼睛睜得很圓。
“朱、九!”
聽到這個名字,心里頭實實圍住的一團霧就那么被刮散了。
我早該想到了,在光鮮亮麗的背后,竟藏著如此狠毒的黑心!
我早該想到了,在她數次的頹然下,定然有過輕生的念頭!
我早該想到了......為什么當初就不肯多留意一下呢!
想到這,我又難受地酸了鼻子。
“我搞不懂,”我聽著自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朱九同學,還有那些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荀子先生曾說:‘人之初,性本惡。’”他的眼光不知飄向何處,有些迷離,“也許,那就是他們的天性吧。”
“不過是,惡的一面,早一點被釋放出來,早一點禍害其他人。”
他說的,有理。
“她不肯告訴別人那些事。我能體會她的心情。”
“對了,你在那日記后面寫,”我想起什么,“你和她處境一樣......那你有沒有......”
“沒有,”他頓了頓,“但我還是會用我的方式,為她伸冤。”
那個男孩兒笑了,抬頭看我,沒有梨渦,卻也可愛而美好。
我信了他說的所有話,把他送回教室繼續上英語課。
然而,就在我們談完話的第三天,在中午飯后,他也從那個窗子跳了下去。
他送去醫院的場景讓我想起來那個蓋了白布的女孩兒。
這件事,成了壓垮我和我妻子精神上崩著的最后一根弦的稻草。
就在他也毅然跳樓的這天,我回到家里,看表,同樣是十一點多。
孩子睡了,我的妻子坐在沙發上,兩只眼睛盯著茶幾上的紙,一動不動。
“你說,那些孩子,明明,明明跟這紙一樣干干凈凈的,怎么就,怎么就會做出那樣的事......”
我走過去,輕輕把她抱到懷里。
“別想了,我剛從醫院回來,他的父母也守在那兒......醫生說搶救過來了,只是還在昏迷。”
我的喉嚨仿佛被塞住了,緩了緩才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學校上課。”
“我們還要去嗎?老公,我想辭職。”
我沉默了。
妻子捏住我的小臂,半撐起身,抬頭看我,一雙眼睛蓄滿了淚水。
“辭職......好,我陪你一起。”
到了次日早上六點多,我把一張紙條壓在早餐盤子下面。
那張紙條寫著給我女兒看的話:“好好吃飯,今天和你們老師請了假,可以不去學校,在家學學算術,看看電視吧。”
她會明白的,她一直是個聰明可人的小姑娘。
我們沒有第一時間去學校,而是先去了醫院。
在門口,我和妻子看見他的父母坐在那里面哭,病床上有個纏滿繃帶,上了呼吸機的男孩。
透過門上的玻璃,我瞧見他的臉,面目全非,只露在外面一只嘴和鼻子。
他的眼睛弄傷了,聽說可能會失明。
我的妻子在我旁邊挽上我的手臂,把頭埋在上面。
我感受到淚水在慢慢滲進去。
“走吧。”妻子說。
“嗯......我們真不是個好老師。”臨去學校的時候,我這么自言自語道。
到學校門口,向陽高中四個大字在我心中的位置越沉越低,越沉越低......好像沉入了永不見天日的深海里去。
我好像明白了,那個女孩為什么給她自己的日記命名為藍鯨的日記。
學校和家都是大海,她相當于一頭藍鯨,在里面游來游去。
藍鯨很大很厲害,卻也很孤獨,默默忍受著高壓。
突然有一天,藍鯨感到大限已至,便去到很遠的地方,默默死去。
然后在那片海里,只留下一群快活的魚游過來啃食她的尸體。
這個過程似乎叫做,鯨落。
在校長辦公室里,我和妻子遞交了辭呈,校長很驚。
“就因為這兩個孩子,你們要放棄整個一班?”
“是。”我很堅定,“整個一班都抵不過那兩個孩子。”
“孰輕孰重!”校長有些煩躁,“孰輕孰重啊衛老師,還有秦老師,你也辭職干什么!”
“這話沒的說,就這樣吧。辭呈我們也寫好了,這一個月的工資也不用給了,當我們白做,可以走了吧。”我代替妻子回話。
“你們,這不胡鬧呢嘛!”
“如果您只在乎學校的升學率,而忽視那些孩子令人作嘔的內心,我只能說,另請高人去教育他們吧!我們不配!”
他好說歹說地挽留我們,我們壓根沒動搖過。
最后,他放棄了。
而我們如愿后,也答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在完成有關全市各高校優秀教師評比的《關于老師的職業解讀》的演講比賽后再離開。
臨走之前,我甩給他這么兩句話。
“感謝學校對我們的看重和提拔,我一直都為自己是向陽高中的老師而自豪。”
“只是,在這次事情上,校方的處理,讓我們真的特別,特別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