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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無友

噹、噹。

奚車輕輕震顫了幾次后穩穩停住,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隊兵衛護在奚車左右。

上官婉兒面色如常地坐在那,等外面交談聲弱下去,又吸了口氣,讓腰桿挺的直一些。

距離太極宮最高處,只剩最后的幾步了。

上官婉兒低頭凝視著自己雙手,想確定它們并未顫抖。

車外傳來那綠袍官吏與幾名將領的話語聲,前者不斷套著近乎,后者卻只是冷淡地答應幾句,例行檢查幾架奚車各處。

這里是女帝的居所,長安城所有坊運轉的唯一核心,這世上權勢最集中之地,自不可隨意通行。

上官婉兒輕輕吸了口氣,心底劃過幾幅前些時日離家的畫面。

那是在一座別致的閣樓前,清澈的溪水自腳邊流淌而過,這在云中那片貧瘠之地頗有些奢侈。

‘婉兒,你此次去長安,娘親始終放心不下,那里就如龍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

咱們一家已是從那里出來,也不必再去多摻和什么。’

兩鬢已然斑白的母親溫柔勸說著,目中總是滿滿的擔憂,放心不下。

‘娘,孩兒必須去長安。’

‘婉兒,你何必如此固執?那里并不是一個會跟你講道理的地方。’

上官婉兒記得自己沒有回答,只是用目光給了母親自己的答復。

母親終究……

“上官姑娘?前面就是太極宮,要下來走幾步了。”

車外傳來一聲呼喊,車門也被人拉開縫隙。

上官婉兒嘴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矮身出了那琉璃質地的車門。

周遭兵衛林立,前路鐵甲盈門。

太極宮的宮門就在不遠。

幾名宮娥邁著小碎步趕來此處,她們穿著統一制式的長裙,能在太極宮做事自都是精挑細選出的美貌女子。

那綠袍官吏湊了上來,笑道:

“上官姑娘,稍后您就跟女官一同入內,里面住處都已安排好了,武大人得了空就會召見姑娘。”

上官婉兒輕聲問:“大人不進去嗎?”

“您看,這說笑了不是。”

綠袍官吏忙道:

“太極宮規矩,外吏不得擅自入內,我只是做些采買之事,需特定時辰才可進一兩道宮門。

倒是女官們會方便許多。”

上官婉兒輕輕頷首,似乎這般規矩是第一次聽聞。

“姑娘,以后還請多多照拂。”

“大人客氣。”

上官婉兒應了聲,那雙眼眸仿佛能看透這家伙心底的小算盤,卻只是含笑應著,并未多說什么。

不多時,便有女官前來接走上官婉兒,一隊侍衛于左右護送,順便幫上官婉兒抬一抬行李。

行李僅有兩只木箱,一只是換洗衣物,一只裝了許多筆墨紙硯。

吃飯的家伙事兒自不能離身。

上官婉兒略微思量,還是故意做出‘滿是新奇又努力表現沉穩’的模樣,這般更符合一個被招入宮中的女子形象。

沒來得及欣賞太極宮內的多少景色,她就被帶到了離著宮門不遠的閣樓中。

這里推開窗戶就是高高的宮墻,還是太極宮的外圍,能見到的色彩都頗為單調。

接下來的流程有些繁復。

先是來了兩名體態頗為豐腴的女官,將上官婉兒的行李開箱,一件件、一樣樣的拿出來,問這是何物。

就連女子都有的內衣都不放過,要檢查是否藏了機關暗器。

檢查完了衣物,她們板著個臉,一左一右站在上官婉兒面前。

左邊女官臉上寫著兇神、右邊女官臉上寫著惡煞,四只張開的鼻孔頗有喜感,讓上官婉兒反而沒了什么緊張之感。

兩位女官接連道:

“這些筆桿其內如何?筆帽可否打開給本官看一眼?”

“這墨是什么墨?怎么保證里面沒有毒性?您說要什么墨,咱們立刻為您備上,這些我們就拿走了。”

“姑娘可在我們二人中選一位,稍后沐浴更衣在旁服侍姑娘,必須要我們親自服侍。”

“這里是太極宮,規矩森嚴了點,姑娘不要介意……你這玉釵可否取下來讓我等檢驗?”

“這些衣服干脆不要也罷,宮內會連夜為你量體裁衣,這些款式也太老舊了些,如何面圣?”

總算,屏風內外忙了幾陣,又是脫衣、又是沐浴。

待華燈初上,出了浴桶的上官婉兒換上了一身素白長裙,張開手臂轉了個圈,這兩位女官才滿意地離開。

她們走的時候還連連夸贊上官婉兒身段出眾,說不得會被哪位殿下瞧上,從此飛上枝頭云云。

上官婉兒:……

隨手將長發束起,她走向書桌旁的木箱,蹲下身子,細細整理著被胡亂排放的筆貼。

機關燈盞散發出柔和的白光填滿了這幢精致的小樓,也映著她如雪的膚色。

云中的風沙不曾讓這份晶瑩蒙塵,筆墨熏染也未曾讓這份白皙退卻,習武多年也多是養氣御氣,反倒讓她更顯水靈。

她就靜靜蹲在那,任憑幾縷長發自耳畔滑落,專心整理著木箱中的事物。

房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隙,一顆小腦袋湊了進來,卻是個小宮女,梳著雙環垂髻、模樣俏皮可愛,那雙圓眼左看右看,尋到了書桌旁的婉兒。

這小宮女眨了下眼,連忙推門進來,嗓門卻是出奇的響亮:

“大人您放著,奴婢來收拾就行!”

“無妨,我自己收拾便……”

“哎!”

那風風火火沖進來的小宮女腳下平地被絆,雙手高舉、即是要以面搶地。

上官婉兒幾乎下意識起身,腳下已運了力道,卻又立刻忍住,只是抬手試著努力了下,指尖與那小宮女的發簪依依惜別。

啪!

小宮女結結實實摔了個‘五心朝地’。

上官婉兒目中劃過少許歉然,連忙向前攙扶,輕笑道:“太極宮中的禮都這般大嗎?”

“嚶。”

小宮女頓時淚眼婆娑,捂著鼻子連忙爬了起來,委委屈屈地道:

“我幫您收拾吧,做不好事又要被管教婆婆罵,還不給吃飽飯。”

門口又有顆小腦袋探了過來,與門內小宮女一般裝束,只是生的更為秀氣些、身子更纖弱些,此刻目中也有些著慌,與上官婉兒對視一眼就嚇得縮脖子,忙道:

“大人,我、我、我……我也是過來服侍您的!”

“進來就是,我又不會打你們,”上官婉兒笑著喚了句,“你們要收拾就去整理床鋪,這些筆帖書籍,都是我不經人手的喜愛之物。”

“是、是。”

“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捂著鼻子的宮女把胸口拍的砰砰作響,讓上官婉兒又禁不住一陣輕笑。

少頃,上官婉兒坐在書桌后,攤開一張宮廷良紙,取來剛得的墨錠、在硯中滴了清水,剛要動筆研磨,一旁又傳來了輕呼聲:

“大人!放著!我們來!”

那鼻尖紅腫的小宮女又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上官婉兒笑道:“研墨是靜心之事,也是書寫的準備,此墨與我還不熟,需我慢慢研磨。”

“哦,”小宮女弱弱地看了眼門口,“那您讓我在這里站會兒,就當是我在研墨。”

婉兒問:“太極宮規矩這般多嗎?”

“那幾個管教婆婆可兇了!”

“你們叫什么名字?”

“我叫采娥,她叫采霽,都剛入宮不久呢!我是來混口飯吃,她是想以后找個好人家嫁了!”

這采娥明顯比采霽活潑許多,雙手扶著書桌邊緣,好奇地看著上官婉兒研墨的手法,又覺得跟自己所學也沒什么兩樣。

采霽在床鋪那忙碌了半天,總算滿意地舒了口氣,又趕去準備夜寢用的熏香。

“大人,您寫字的時候也會手抖嗎?”

采娥趴在桌邊小聲問:“聽人說您是當世大家,剛開始練筆時手抖過嗎?我每次握筆都抖的厲害,被她們笑來笑去。”

上官婉兒含笑點頭,目光落在漸漸發開的水墨之上,略有些出神。

她自是抖過的。

只是并非初次握筆。

墨中仿佛韻開了少許心事。

又見那年長安落花,尚扎著羊角辮的孩童在周遭華服男女的環視下,一筆一劃寫著方正大字。

那已是十多年前……

“了不得,了不得啊,不愧是宰相之孫,這才多大年紀,這字已成氣候,頗有宰相之風!”

孩童當時的小臉上滿是喜悅和自得。

墨韻流轉,那羊角辮的女童又長大了些,換上了繁復的宮裙、板著秀麗的小臉,當著眾賓客的面,提筆寫下一副長卷。

又贏來滿堂喝彩,但這喝彩絲毫不離‘宰相’二字。

女童的字是祖父所授,她又總是琢磨祖父的筆墨,或許真是天賦異稟,當時已得了祖父筆鋒六七分神韻。

而后,她寫了那幅字帖。

有道身影站在女童身旁,言說這字帖可幫自己祖父在朝堂立穩,懵懂的她并未弄懂其中語義,已是將那字帖寫下,字里行間帶著祖父的長安氣派。

不過數日,忽聽霹靂驚響,那些兵衛沖入了宰相府。

與母親、親友一同被關入大牢時,女童尚不知是自己那筆帖惹來的麻煩。

祖父被問斬的消息隔天傳來,同時而來的,還有他們一家被流放云中關外的旨意;被押去城外的路上,女童總算聽到了那幾句話。

‘這上官家一夜落寞,著實讓人驚嘆。’

‘還不是那宰相對當朝不滿,寫下一幅筆帖諷刺,惹來抄家搜查,這年頭,哪個大臣當得起抄家?’

‘也對,抄家能抄出什么,可就是抄家之人說了算了。’

‘終歸還是那字帖惹出的禍啊。’

字帖?諷刺?字帖、字帖……

女童愣在原地,當時應是面無血色、嘴唇蒼白。

她立刻要沖去朱雀大道,沖去太極宮,但剛跑了沒兩步的她就被官差摁住。

‘大膽!’

‘你這娃娃找死不成!’

‘那字帖是我寫的,是有人讓我!’

她奮力疾呼,但剛喊了一半就被人捂住了嘴,拉回了被流放的人群中。

‘婉兒,莫要再生是非,咱們能活已是萬幸。’

女童扭頭看時,見到的是母親那憔悴的面容,捂著她嘴的手掌一直未挪開。

她記得,那天應是艷陽高照的晴天。

但她踉踉蹌蹌走出長安城時,轉身看向這天下聞名的機關之都,看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坊鎮,天空卻是陰暗的深灰色。

初抵云中,她提筆便會手抖,病癥長達數年之久。

……

“大人,墨好了。”

“嗯?”

上官婉兒手指輕輕抖了下,已是回過神來,嘴邊笑意依然淺淡,熟悉地拿起了筆桿。

手腕紋絲不動,指尖穩若玉石。

采娥小聲問:“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初學握筆而手不抖的呀?”

“那時得了一位高人指點,”上官婉兒笑道,“但歸根結底,還是要多寫多練。”

“您要寫什么字呀?”

上官婉兒笑而不答,運筆成勢、飛白藏鋒,所寫卻是長安二字。

側旁采娥禁不住輕輕贊嘆,但見上官婉兒已放下筆桿,禁不住問道:“不是,您研了這么久的墨,就寫兩個字呀?”

上官婉兒卻只是笑而不語,靠在椅背上、看著自己寫下的這兩個字。

過了一陣,她道:

“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寫這兩字,幫我收拾了吧。”

采娥在旁答應了聲,看婉兒起身走去床榻,禁不住小聲嘀咕。

“這些筆法大家,就是廢墨。”

……

是夜。

太極宮邊墻附近的閣樓燈火熄了,上官婉兒剛剛睡下,兩個小宮女在外閣的床榻上說著些悄悄話。

離著太極宮西宮門不遠的一處大宅中,大堂燈火通亮、歌舞不停,眾賓客飲酒作樂,樂哉悠哉。

但與大堂側旁的小屋中,今日去長安城外接上官婉兒的那綠袍小吏,此刻正低頭躬身、面色如紙。

他壯著膽子抬頭看了眼身前來回踱步的中年男人,顫聲問:

“大、大、大人,這該怎么辦?”

“怎么辦?”

那中年男人嗓音一提,又立刻低聲問:“你從哪聽來的消息?”

綠袍小吏身體哆嗦了幾下,疾呼:

“各個坊間都在傳啊!說是十年前被流放的上官家小孫女上官婉兒,今日回了長安城,還入了宮!

小臣一琢磨,這不對啊!

入宮的上官婉兒姑娘,是云中名聲鵲起的筆法大家,這名聲都傳到了長安城中,一幅筆墨價值不菲。

可再去打聽打聽,當年上官家流放之地就是云中,上官儀有一孫女就是名叫婉兒。

年紀都對上了!”

這綠袍小吏幾乎帶著哭腔:

“武大人,下官可是聽您的命令,去城門接來的書法大家,不知她是亂臣賊子之后啊!”

“這關本大人什么事?”

武大人瞪眼罵道:“嘴上把嚴實點,不然就只是你這烏紗帽的麻煩!懂了嗎?”

綠袍小吏連聲應是,抬手擦著額頭虛汗,腰都快躬斷了。

瞧這位武大人,面容也算中正,年輕時也應是器宇軒昂,只是如今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體型破顯豐腴、面容因虛胖有點走樣,再有那兩撇略顯滑稽的八撇胡,整個人平添幾分油膩之感。

這就是長安城如今當紅的大臣,雖沒什么實權,但凡事都能插上一腳。

所依憑的,就是他姓氏的這個武字。

綠袍小吏仔細思量,忙問:“大人,此時補救尚來得及,咱們不如另找一位筆帖高手去圣前獻寶,將這上官婉兒暗中拿下!”

“你當陛下分不出筆墨,看不出字跡?當長安城內發生的事,能瞞得過陛下?”

武大人恨不得一腳踹過去,又立刻做了個深呼吸。

儒雅,平和,不生氣。

“先不要急,什么事都瞞不過陛下,什么事都不能瞞著陛下……”

武大人背起手來,沉吟幾聲,眼中閃過一道厲芒,低聲道:

“陛下未必不知之上官婉兒之名,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做好本分事就夠了。

這個上官婉兒進長安,仔細一琢磨,還透著些古怪。

你覺得,她是為何而來?”

綠袍小吏忙道:

“小人哪里知道這些,不過,這罪臣之后容貌姿色頗為出眾,言談舉止也有些氣度,看起來很是溫文爾雅。

她表明身份時那一抬手、一運筆,嘿!絕對是行家!”

“你怎么就忘了查查她底細!”武大人跺腳罵著。

“大人,這不能怪我啊大人!”

綠袍小吏顫聲道:“卑職位卑權微,那里能去云中查她底細,卑職此前還問過您此事,您當時喝的醉醺醺的,就說這般書法大家,怎么可能有問題。”

“你再說?”

“真不是卑職……”

“嘿,你!”

武大人抬手便打,綠袍小吏也不敢閃躲,只能苦著臉挨了幾下。

武大人撒了撒火,又來回踱步走了一陣,回憶著此事的前后情形,以及陛下前后說的那幾句話。

他恨不得把陛下的每個字都翻出來,淘洗幾次,看能不能拆成其他深意。

很快,武大人手指撫過八撇胡,雙眼微微瞇了起來。

“陛下智慧絕頂,無所謂不能,未必不知道,這筆帖大家上官婉兒,就是當年那個上官家的孫女上官婉兒。”

“大人,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哼,你覺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但千萬不要以為自己能揣摩到陛下的意思,不然陛下定然就拿你腦袋、意思意思。”

武大人挺胸抬頭,他居高位,自有一番氣度,此刻也是定下了心神。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

人是咱們請過來的,現在已經到了太極宮,入關文書還是本官親自找人發過去的。

出了紕漏就是出了紕漏,現在要想辦法趕緊補救。

不然就要去求見陛下,先一步認罪請罰。

這樣,明日午時,本官就在府上宴請這上官婉兒,定要將她底細摸清,讓她知道知道本官的厲害!”

“云中那邊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

“本官會連夜派機關術士去關外云中,徹查上官婉兒的底細,也不知是否還來得及。”

武大人背在身后的雙手緩緩攥拳。

“明天,讓本官先會會這上官儀的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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