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忞抬眼直視齊月朗,這位齊府大公子確實人如其名,光風霽月,豐神俊朗。想起從前的那一段牽連,說不遺憾是假的,面對齊月朗,心里沒有一絲絲異樣感覺,也是假的。
如今,深知他身為相府公子,從小就熟識心機謀算,見慣了深宅大院的妻妾嫡庶間口蜜腹劍的斗爭,見慣了朝廷上爾虞我詐和刀光血影。在這小小的廳堂之上,他也要不由自主、順理成章地謀算,他首先要為齊府謀取最大的利益,盡可能避免損失。最后,如果不是心如鐵石,如果有可能,他或許也能憐憫地伸一點點的援手。
只是,冀忞清醒地知道,我不能依靠你的憐憫,因為你的憐憫或許根本不可能出現。
冀忞向齊月朗淡淡一笑,表示承情:“齊公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個丫鬟在齊府行兇傷人、以下犯上……”
“按律當斬也不為過。”一個嬌柔的聲音從冀忞身后傳來:“只是今天是齊府小姐及笄之禮,不宜大開殺戒。”
美琳從冀忞身后款款上前:“淮安侯府洪美琳參見三皇子殿下,殿下萬安!參加兩位世子殿下!參見齊公子!”
眾人齊齊看去,只見美琳亭亭玉立地站在冀忞和三皇子、兩位世子之間,她身材豐腴,恰好擋住了冀忞,冀忞感到好笑:這是看上了誰?美琳竟然這般忍不住,自己跳出來,向眾位公子毛遂自薦了!
“忞兒妹妹是我侯府姐妹,這個刁奴膽敢在齊府行兇,又欺辱我妹妹,斷不能輕縱!”
齊月朗不置可否地笑笑問:“洪小姐覺得應當如何?”
美琳莞爾一笑:“我妹妹年幼心軟,我就代妹妹做個主,這個惡奴如此膽大妄為,就打她三十板子,找人牙子遠遠地發賣,而且——”
美琳頓了一下,走到樹莓跟前,冷厲地說:“不許贖買。”
樹莓身子一震,癱在了一邊。眾人皆想:這個侯府的美琳小姐倒是殺伐決斷,有點氣魄。須知,丫鬟獲罪受罰被賣,有的時候可以被想搭救的人買走,或者被別的大戶人家買走,也可以接著做丫鬟。可是如果不許贖買,常常意味著會被人牙子賣到妓院這樣的地方,則永不能出頭。
冀忞知道美琳一向喜歡出風頭博人注意,尤其是在皇子和世子面前,更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怎么讓人印象深刻怎么來!
成冰姣這時候好像才有點緩過神來,匆匆走到冀忞身邊,盡可能地壓住傲氣,欠著身子,軟聲求道:“冀忞小姐,我家丫鬟犯了大錯,確實應該重罰,求你念在她自小跟隨我,容我為她求個情。她今天一定是邪神附體,不知道被什么臟東西上了身,平日里她很守規矩的,要不然我侍郎府也斷不能容她。冀忞小姐求您寬宏大量,給她一個機會,容我帶回府好好管教。改日,我一定登門親自謝罪!”
眾人齊齊看向冀忞,不管齊月朗和美琳怎么做,畢竟冀忞是苦主。成冰姣一向眼高于頂,難得今天這般低聲下氣。但是,由于素日里沒怎么求過人,所以這番話聽起來,威脅的成分多些:我都這般求你,你再不依不饒,就太不給我面子了!你還想怎樣?
“任由這樣的奴才在這里撒野,是欺負相府無人,還是欺負隴安郡王府無人?”
一陣環佩叮當,只見進來一位衣飾華貴的美貌少女,少女邊走邊笑道:“我正陪姨祖母說話,怎地這里就這樣熱鬧了?”
來人是隴安郡王小女兒旸旭縣主,“京城雙姝”啟晴縣主的妹妹。旸旭、啟晴縣主的祖母,隴安郡王的母親,老隴安王妃與齊府裴老夫人是親姐妹,旸旭縣主跟齊府的人妥妥的“打折骨頭連著筋”!
冀忞沒見過啟晴縣主,但見到旸旭縣主,只見她容貌艷美,眼神顧盼有神,膚白勝雪,聲如鶯啼。如果不是不知不覺間透著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氣,真是讓人喜歡。
都說不以貌取人,可是,世人見到美貌之人還是不自覺地憑生好感,愿意接近。
沺黎一見旸旭,忽地站立起來,略一思索,又緩緩坐下。
旸旭佯做不見,徑直走到冀忞面前,傲慢地,但看得出是友好地笑笑,然后對三皇子等人說道:“三皇兄,你們幾個大男人,對一個丫鬟還憐香惜玉啊?這么婆婆媽媽!一個賤婢,在齊府撒野,壞了月娘姐姐的及笄大禮,擾了大家的興致,直接拖出去打死,費什么話?”
“咳,咳!”周彪有點頭疼,這個旸旭,是自己妹子的死對頭,她來了,妹子的日子不好過了。
兩年前,上官淑妃的女兒同安公主要找陪讀。當今皇上子嗣稀薄,皇子不多,女兒更少,一共才兩個公主。同安公主生母是上官淑妃,母親位份又高,簡直比皇子還珍貴。
以至于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等人進宮辦完正事,都會去看看這個妹妹,反正這個妹妹跟自己沒競爭力,跟妹子友愛親厚還能博父皇的好感,再有,這個妹妹確實也可愛。
旸旭是第一人選。旸旭興致勃勃,畢竟京城年齡適合的貴女不少,皇家公主能看上她,那是天大的福分!對隴安郡王府也是天大的好事。本來沺黎與旸旭關系不錯,不過,沺黎知道自己容貌不及旸旭,擔心她進宮后被三皇子看上,于是跟旸旭說:“你進宮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想啊,現在,咱們已經是縣主,在京城,除了咱們的父親這樣的郡王爺和世子兄弟,就是咱們最尊貴。可是你進了宮,見誰都得矮一輩。萬一來個番邦要求和親,沒準你還得代公主出嫁呢!到時候,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何必放著好好的縣主不做,去宮里伺候人?”
旸旭屬于一根筋,一想也對,于是哭鬧著不進宮。隴安郡王沒有辦法,讓旸旭裝病。陪讀的人選不止一個,也不會缺。后來,公主看上了靖遠伯霍姜的女兒霍楠。
合該旸旭縣主后悔,有一天在御花園里,同安公主不小心掉進了湖里,霍楠一見心知盡管自己不會水,公主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及靖遠伯府都得陪葬,想都沒想立刻跳進水里。她這一跳,恰好落在公主身邊,公主在水里抓住她,一撲騰,把霍楠連拉帶拽地踩了下去,自己卻浮了上來。
等宮女太監把公主和霍楠救上來的時候,公主除了受了點驚嚇沒大礙,倒是霍楠喝了一肚子水,昏了過去,幸好救得及時,沒丟掉性命。
皇上、皇后,淑妃和公主全都非常感激霍楠的英勇救人之舉,淑妃還要收霍楠為義女,但霍楠伏地不起,不敢接受。后來皇上開口,封霍楠為“同樂郡主”,位同親王之女。
由于本朝沒有親王,同樂郡主成了唯一的郡主。
不僅如此,太后、皇上、皇后、貴淑德賢四妃、幾個年長的皇子全都給靖遠伯不少賞賜,一時間,本來幾乎寂寂無名的靖遠伯風頭無二。
旸旭縣主知道后,在房里又哭又鬧,砸了一通,一個小小的靖遠伯的女兒,見她只有大禮參拜的份,現在可好,倒過來了!要不是沺黎那個賤人蠱惑,這個郡主就是我!不!我就是公主!沺黎什么的見了我也得跪拜!我才不象霍楠那么虛偽,淑妃娘娘主動要收你,你推辭啥!我就不推辭!
可恨沺黎這個賤人,騙我說可能去和親,其實不是所有番邦都有資格跟天朝和親,最有資格的燎戎部落已經有皇子去和親,那個單于剛斷奶,離議親還早呢!
至此,旸旭和沺黎開始變得水火不容,只要沺黎喜歡的,旸旭一定破壞,只要沺黎討厭的,旸旭一定千方百計地幫忙。目的就是添堵!
周彪陪著笑臉道:“齊家小姐及笄大禮,喊打喊殺的不吉利!”
旸旭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笑的天真爛漫:“好,不打不殺!也別發賣那么麻煩!萬一這個賤婢從原來那些貓啊狗啊的地方到了新的那些貓啊狗啊的地方,還特別地歡喜,豈不是虧了?冀小姐,你說是不是?”
眾人心下好笑,這不是說成冰姣家就是“貓啊狗啊的地方”嗎?那成冰姣,不就成了“貓啊狗啊”?
冀忞盡管知道自己跟旸旭縣主素無交情,但是,旸旭縣主這樣諷刺成冰姣,很是舒暢,于是,沖旸旭縣主禮貌地一笑。
旸旭看到冀忞這樣謙恭禮讓,很是滿意,一揚眉,沖著冀忞道:“我看你也是個老實心軟的,我就替你做個主!你們繼續飲宴,這個賤婢,讓她跪在門外,磕上一千個響頭,那聲音,猶如鼓角爭鳴,甚是好聽!”
齊月朗暗自倒吸一口氣,這個表妹縣主,真是打人專打臉!月嬌也是,你勸不動沺黎縣主也情有可原,你可以婉言拒絕,實在不行就推到月娘身上,說自己說話小廝丫鬟不聽。怎么還能幫助沺黎害人?
月嬌是覺得冀忞無依無靠,可以隨意欺辱,而沺黎縣主身份尊貴不能得罪。看來真是得管教她讓她多讀點書了!很多人不是看起來那般軟可欺。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冀忞還不一定是兔子!
不行,這要是我們在屋子里喝酒品茶,外面一個丫鬟“咚咚”磕頭,一千個頭還不得磕兩個時辰?這等于打沺黎的臉,沺黎縣主萬一忍不住跟旸旭打起來,更不好收場!
思及至此,齊月朗贊許地道:“旸旭表妹好主意!不過,冀小姐是客人,可不能讓人家說咱們主大欺客,還是聽聽冀小姐意見!”
月嬌這時候也湊過來,拉著旸旭的手:“縣主姐姐,咱們非要替冀妹妹這樣處罰丫鬟,怕是傳出去會說冀妹妹睚眥必報、心胸狹隘,咱們得為冀妹妹的閨名著想!”
冀忞心下了然,不住地冷笑!我的閨名,我放過了成冰姣的丫鬟,我的閨名就好了?
冀忞不動聲色,見月嬌旸旭等人看向自己,等著自己表態,于是,冷冷看了周彪一眼,接著看著齊月朗開言道:“三皇子殿下,齊公子,各位,我外祖和父親皆行伍出身,不懂那么多的繁文縟節,我只知道,矩不正,不可為方;規不正,不可為圓。這個丫鬟,行兇傷人在先,欺我在后,繼之又巧言令色,百般狡辯,毫無悔改之意,可見心腸何其歹毒!”
冀忞轉身向旸旭福下身,朗聲說道:“冀忞感念旸旭縣主仗義執言,我與縣主素昧平生,縣主沒有作壁上觀,令冀忞欽佩。冀忞曾聽聞旸旭縣主逸輩殊倫,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幾句話飄得旸旭面露得意之色!那邊,沺黎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冀忞起身,繼續說道:“冀忞根淺門微,如今寄居侯府,猶如泛萍浮梗,因此一個丫鬟也敢輕賤于我,今有幸遇到三皇子一秉至公,遇到旸旭縣主仗義援手,冀忞感激不盡。冀忞懇請三皇子、旸旭縣主為小女子做主,按照旸旭縣主所言,嚴懲這個奴才,以正綱紀。”
月嬌脫口而出:“冀妹妹三思!”
冀忞不看她,卻看向齊月朗:“齊公子,您才望高雅,令冀忞望塵莫及。但冀忞一向心胸狹隘,一向小肚雞腸,做不到跟您一樣大人大量!”
不知為何,看見冀忞眼中的疏離與淡漠,齊月朗心中驀地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