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忞毫不猶豫地邁出了步子。她知道,這個時候,裴老夫人或者是隱在房間的某個地方,或者房中就有她的耳目。她目前的一舉一動都會事無巨細地傳到老夫人的耳朵里。
麻夫人眸中閃過一線精光,稍微收斂了一些不屑的神情,她注視著這個與比自己的女兒年紀還小的清麗女子,來齊府做客的閨閣小姐們她見的不少,落落大方者有之,謹小慎微者有之,張皇失措者有之,喜不自勝者有之。
但是眼前這個女子,著實有點出乎她的意料,自己言語中的嘲諷,她渾不在意。自己的刁難,她也不驚訝,一切仿佛再自然不過。只覺得她的目光沉靜如水,語調和緩,自己就象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讓人不知不覺中沒了氣力去發火、沒了興致去計較。
婆母想讓冀忞做自己的兒媳,麻夫人真是一百個不愿意。她那個品貌出眾、才華橫溢的兒子,冀忞怎么配的上!為了兒子的婚姻大事,麻夫人真是操碎了心!
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高攀吧,她看中了同安公主,性格好,容貌也不錯,又得皇上寵愛,上官淑妃也很中意齊月朗,月朗一旦成了駙馬,榮華富貴,萬千尊榮,是少不了的,本朝的駙馬俸祿比肩二品大員。
但是有一樣,駙馬不能入朝為官,不能參與朝政大事,只有一些禮儀場面上,才能露露面。換言之,就是個擺設。這樣一來,她兒子的滿腹才華,兒子的宏圖大志,都得付之東流。她甘心,齊月朗也不甘心,何況,齊相和老夫人也不甘心。
論容貌家世也比較不錯的,麻夫人看上了旸旭縣主,既不用遠離朝堂,還可以親上加親,挺好!可是,旸旭縣主大小姐的脾氣太要命,麻夫人又擔心自己兒子受委屈。
本來,周桓的妹妹遠容也不錯,容貌性格沒的說,可是偏偏,現在成了庶女!
家世不如自己家的倒是也有幾個看著不錯的,可是她們的爹爹要么旗幟鮮明地跟了某個皇子,要么是搖擺不定,就是齊府想去結親,人家還未必愿意。都想著塵埃落定之后再決定。
可是,這個冀忞,從來不是麻夫人心目中的人選。而她,竟然自己找上門來!她倒要看看這個小女子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麻夫人臉上有點陰晴不定,冀忞心里顧不得不安。第一步已經邁出去,冀忞什么都沒說出來,麻夫人有點得意地靠向椅背。
第二步,冀忞依然沒有說什么,麻夫人面上浮現一絲不屑。
“國本未定皇子爭”冀忞開了口,隨著穩穩落下第三步。
麻夫人聞言一驚,剛想發作,身旁的一個年老的嬤嬤輕輕咳了一聲。
冀忞佯作不知,繼續邁步:
“主少國疑古今同。
牝雞司晨遠黎老,
亞夫吐血憶蒯通。”
冀忞口中緩緩吐出,隨之一句一步,直到第七步!
冀忞停下腳步,神色寧靜,甚至朱唇微抿,似笑吟吟地望著麻夫人。
麻夫人的父親曾經做過禮部尚書,家中男子女子均讀書誦文,最重禮儀法度。
冀忞詩中引用了“呂后亂漢、周亞夫和韓信被斬、韓信后悔沒有聽蒯通之言”的典故,其實就是說,如果七皇子登基,必然“子少而母壯”,何況秦國公在軍中勢力龐大,必然出現外戚專權。到時候,秦氏很可能霸持朝堂,齊相將不復今日的威望,被貶被殺皆有可能。
今日,冀忞自比蒯通,當初蒯通勸韓信自立為王,牽制項羽和劉邦,但是韓信不聽,最后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這些歷史典故,麻夫人一聽就懂。
麻夫人氣極,忍不住高聲訓斥道:“你大膽!膽敢妄議朝政,揣測君心,還詛咒我家相爺不得好死,你信不信我不打死你,也可以上奏天子,治你得罪!到時候,看你的外祖父和父親能不能救得了你!”
冀忞嘆道:掌家夫人、當家主母如此見識,必是前世不聽逆耳之言,難怪你齊府被滅門。難不成齊相也老糊涂了,嗅不到一丁點危險的氣息?我到齊府來的對嗎?
冀忞此時顧不上害怕,事已至此,怕能怎樣?不如把話說開,死也死個明白!
冀忞緩緩福下身,但卻抬頭直視麻夫人:“夫人,請恕冀忞冒昧!自古,唇亡齒寒,如今幾位皇子爭奪儲君之位,齊相與禮國公府一樣,一直秉持中立,不傾向于任何一個皇子,但是,這樣,就真的能置身事外?如果此刻,圣上確立了儲君,齊相、禮國公府上下,乃至眾位朝臣必然全力擁戴。”
冀忞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但如果,冀忞說的是如果,一旦,重蹈春秋時期晉國申生重耳兄弟覆轍,敢問夫人,難道齊相還能全身而退嗎?新君不會心生怨懟?一朝天子一朝臣,齊相位高權重,做不成托孤大臣,還能有什么好的結局?冀忞決不是危言聳聽,還請老夫人和夫人三思!”
麻夫人神情也緩和了一點,但依然不滿:“你說的話,危言聳聽,倒是不錯。既然知道是危言聳聽,我念你無知,相府與禮國公府也素有交情,我就權當沒聽見,你回去吧。”
這種情況,冀忞見的不少,她位卑言輕,被這樣的對待,她一點也不奇怪。
冀忞不起身:“夫人,我今天來,是求見外祖母的舊時密友裴老夫人,您讓我七步成詩,我也做了七步詩,如今,懇請夫人兌現諾言,允我見老夫人一面。懇請夫人成全,冀忞感激不盡!”
麻夫人一聽笑了:“你這個小丫頭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你諏的這幾句,也配稱做詩?”
冀忞自嘲地一笑:“算不算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夫人讓我做的,我做到了。我也希望夫人不要食言!”
現在不是跟麻夫人爭論是不是詩的時候,麻夫人誠心刁難,就是曹子建來,她也不能輕易讓自己過關的。
麻夫人嘆口氣:“冀小姐,老夫人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見客。你請回吧!涂嬤嬤,送客!”
冀忞徐徐起身,輕輕嘆口氣,緩緩地道:“夫人,冀忞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齊相曾經對圣上說,二皇子心性不穩,易信小人之言,不可委以重任。因此,二皇子對齊相很是怨恨。齊相難道就篤定二皇子不能繼承大統?無嫡立長,齊相就能篤定二皇子不這么想?冀忞又夢到,皇室手足相殘,齊府,禮國公府均未能幸免于難。縱然,冀忞今日之言,系怪力亂神,但冀忞身為小女子,難免心驚膽戰。還請,夫人見諒,并請夫人三思。”
冀忞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把前世的情況借用夢的名義警示一下麻夫人。信與不信,冀忞也只能聽天由命。
能夠聽進去逆耳忠言,能夠分辨出是非曲直,輕重緩急的人,始終是少數,麻夫人,也一如前世的自己,不懂,真的不懂,自然意識不到。
言罷,冀忞拜別,轉身走出客廳。
冀忞心情很是沉重,前世的情形又要重現,而自己沒有辦法扭轉。又不能跟所有人說,自己還不想,事情沒發生,就被以“妖言惑眾”治罪。
登上馬車,柳兒放下簾子,正要吩咐車夫,只聽車廂外傳來一位年齡略長的女人的聲音:“冀忞小姐留步,我是老夫人身邊的嬤嬤,老夫人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