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白棠的二十五歲生日,晚上九點,她開著自己的二手福特來到父母家樓下。
她別別扭扭地把車停在路邊后,握著方向盤的手卻沒有放開的打算,她把頭抵在方向盤上做著深呼吸,仿佛是在努力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
她和父母已經冷戰了一個多月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就覺得頭頂氤氳著一團烏云,遮擋了所有本應映射在自己臉上的陽光,隔絕了所有本應帶給自己溫暖的光亮,那團烏云就那么跟在白棠頭頂,死死遮蔽住所有希望,讓她壓抑著、迷茫著、難以快樂。
更可怕的是,她時而感覺到那團烏云在夜色濃重時伸出一雙尖利的爪子,緊緊掐住自己的喉嚨,讓自己難以呼吸,可她根本沒有反抗之力,所有她能做的就是沉浸在這痛苦之中,不斷地感受著那層層推進的陰翳。烏云幻化成扭曲的笑臉,詭笑著看她在痛苦里無法自拔,恨不得讓那生不如死的感覺再熾烈一些。
她不明白老天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永遠求而不得,永遠無力回天……
白棠是那種人,碰到話不投機無法溝通的,她懶得解釋,直接沉默,然后冷戰。并且她的脾氣執拗地狠,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主動低頭認錯。
說她好面子,確實如此。她拉不下臉來,而且誰勸也勸不聽;說她不懂得變通,也沒錯,她向來直來直往,不懂得讓自己圓滑一些。
為此她吃了不少虧,可就是死性不改,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要學那些兩面三刀的伎倆——畢竟,她是個固執而又清高的人。
可若對方先退讓一步,她那看似堅若磐石的心也會立刻動搖,然后癱軟下來。
所以她就像一顆石頭糖,看著堅硬,其實一咬就軟。
以往和父母相處便是這樣,都是父母先來求和,或者噓寒問暖一番打破尷尬局面,可這次不一樣了,父母一個多月沒搭理她了,只是在半個月前得知她要搬出去住的時候從微信上說了一“知道了”,然后就沒有再講話了。
可能父母對她的愛已經在無數次大大小小的爭吵和冷戰中磨沒了吧。
她試圖去溝通,去解決她和父母之間存在的問題。關于三觀,關于工作,關于婚姻。
可父母永遠不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不愿意去接受她的觀念。
比如工作,她后來努力考上了研究生,畢業以后找了個英語機構的輔導老師的工作,雖說薪水可觀吧,但她父母就覺得不穩定不踏實,一個勁兒讓她考公立學校的教師編,可他們不知道她去報名的時候系統說專業不符不讓抱,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她把這些轉述給父母,可父母還是不理解,反而怪她當初選專業選的不對。
她更生氣了,自己高三畢業的時候懂什么?哪里知道什么專業未來好就業,有前景,賺得多?
那時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對各種專業的利弊更是不了解,父母更加不懂,于是便聽了老師的意見選了一個語言類的專業。
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五封拒信之后終于等來了offer,卻去到夢想的學校選了一個冷門的專業,可以說對就業沒有任何助推力,但她覺得起碼有名校光環護體,找的工作應該不會太差。
可是后來竟都事與愿違,工作換來換去,也終究都是不盡如人意,眼看著白棠就要奔三了,工作卻還是不穩定,對象也還沒有,如今這般光景,比當初大學畢業的時候要難熬太多了。
想到這里,白棠又是深吸了一口氣。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她夢魘一般的凝想,她拿起手機一看,竟是”媽”,便趕緊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沒什么好語氣:“還不回來?我們要睡了,沒法等你到那么晚?!?
是在責怪……她低沉著聲音說:“你們先睡吧,我這就上去了?!?
“嘟嘟嘟……”電話當即被掛斷。
她拿著手機和鑰匙上了樓,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見客廳沒人,這才疏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開始收拾。她想著盡量一次性都收拾好,就不用來來回回地再麻煩了,好在她東西不多,把一些平日里必須用到的拿走就行了。
她盡量小聲地在翻箱倒柜,卻還是引來父親的不滿:“小點聲!別打擾我們睡覺!”父親幾乎是吼出來的,他平日里說話就喜歡用吼的,這也是為什么白棠很不喜歡跟他交流的原因,那架勢很像下一步就要打起來。
她默默嘆氣,只好放慢動作,打開了文件柜。
那里有自己的各種證書,和以前的周記等亂七八糟的隨想,她本來不想帶著這些過去的記憶,因為覺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不知哪來的力量迫使她翻開了這些本子。
那多半是自己高中和大學的時候寫的,正值奮斗的日子,字里行間全都是對未來的美好希冀和幻想,以及對自己當時的激勵。白棠定定地看著,突然很想哭。
她看到這些日記本里反復出現的兩個名字:嚴墨,令大。
而這兩個,都成了她高中,乃至此生最大的遺憾。
嚴墨是她的高中同學,是她十年的牽絆,亦是她一閉上眼就會進入的夢魘。
那個自己暗戀了十年而不得,而在以后的日子里,遺恨綿綿無絕期的男孩子。
她轉頭望向書桌,恍惚間看到十六七歲的自己正埋頭在題山題海當中,松垮垮的校服上還有圓珠筆的印記,月光透過窗子照在她奮筆疾書的身影上,倒顯得美好許多。
進入社會以后才知道,人一生中最歡樂的日子,莫過于當初為了一個堅定的目標而努力奮斗的時光,那時為了心中的那純潔而明媚的理想,再苦再累也甘之若飴。
白棠看著從前的自己,竟不覺地笑了。
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很久沒有因為現實境遇而開心了,自己到這般歲數,就要靠著回憶來治愈和舒心了,真是有點可悲呢。
是啊,所以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有兩行眼淚從眼角落了下來。酸楚,落寞,沉痛,壓抑,迷茫,所有的負面情緒盡數涌上心頭,就這一瞬間,她又崩潰了,抱著那些本子坐在房間的一角,默聲而哭。
也不知是哭了多久,突然,她仿佛看見從前的自己身旁多出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若隱若現地,很不清晰。
令人詫異的是,那個黑影竟還發出聲音來:“這些本子和你眼前的影像,都是你的人生進度。”
白棠抬頭去看那一團飄忽不定的光影。漸漸地,黑影在月光的映射下浮現出了真面目。
洛洛。
前兩日剛出現在白棠面前的咋咋唬唬的中二青年,此時不知是不是因為晚上出現的緣故,竟帶了一分神秘和壓迫感,與光天化日之下的他完全兩個風格。
“你考慮好了么?要不要用十年壽命回到十年以前?”洛洛靠近她,俯下身子問。
白棠顯然沒有太在意他的身份,而是在回想他上一句話,然后來了一句:“我還能活超過十年那么多?”著實雷人。十年,對她來說太久了,如今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甚至每天都在想著怎么還不能死,實在無法想象再怎么熬過一個十年,白棠本以為這個少年是在說胡話,如今看來這一切都不是夢幻泡影,如果再這么落寞地活下去,自己非得抑郁癥不可,其實她這兩天就猶豫著要不要一下子結束自己的生命算了,此刻出現了這樣的機會,那絕對是:“換!
“這么爽快……我還沒說規則呢。你聽好了,你一旦打開過去的人生存檔,此時此刻便永久消失了,沒有備份喲,所以你永遠都回不來了,所以沒法再后悔了。但是你到目前為止的記憶還會保留著。”
“也就是說,很多事我可以重新做決斷?”白棠目露欣喜之色。
“沒錯,這些可以改變未來的你,但無論如何,在你人生倒數第十年時,我會來索命喲?!?
“怎么索命?”
“就是讓你的陽壽歸零?!?
“死于意外?”
“不錯,但冥神要所有的屬下的靈魂都清白干凈,所以如果為人的時候犯了什么過錯,要先去十八層地獄輪番受一次懲罰喲。”
“……”白棠聽說過十八層地獄的厲害,從拔舌地獄到寒冰地獄,每一層都有可怕的酷刑,但對于自己這種從來都是逆來順受而無力反抗的人來說,應該不至于去地獄里受苦吧。
“不見得喲,不孝順父母也是罪過喲?!甭迓逋蝗幻俺鲆宦?,白棠立即打了個哆嗦:他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且,他還知道自己和父母關系不太好……
這就有點尷尬了。
“沒有關系,你重新讀檔的時候再與父母好好磨合就好了喲,我看好你喲?!?
白棠悻悻地點頭:“也只能這樣了啊……”
這一夜白棠本來打算回到新房子里住,可不知為什么竟自然而然地到點回到這間屋子的床上睡覺了。
冥冥之中,她感覺被洛洛帶到一個無限延展的空間里,洛洛把她的人生界面打開,那里有她每一年的存檔,她糾結了許久,點開了十年前,也就是高一那一年的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