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又響了起來,青瑪撥過來打開微信,一張石隕的睡照,模樣青澀,像是幾年前拍攝的。睡相也很滑稽逗趣。青瑪捂住嘴,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旗開得勝:“這么優美的睡姿,俊美的容顏,別沉??!”
前臺小夢:“老板,你就不怕阿隕哥報復你?”
旗開得勝:“知道你們在吃飯,我這是給大伙兒開開胃。看吧,冒著生命危險為你們考慮,我都把自己感動哭了,真是中國好老板!”
仰望星辰:“張旗勝,別給臉不要臉。”
青瑪點開這個人的頭像,是米城的神山,她已經知道他是誰了。返回聊天界面,她不由自主點開石隕的睡照,點擊保存。
放下手機,青瑪抬頭望著天花板,上面住的是石隕。他的房間,很有可能和她這里是相同的布局,一面墻上有船舵漁網和海星,另一面墻上是洱海的風光。
她在想,他現在在干嘛呢?是不是和她一樣,躺在床上發呆?
恍惚間,她又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來。
一年前的這一天,一個氣質憂郁,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手里抱著一束玫瑰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
*
青瑪的父母是在她大二那年相繼離開人世的,那時,她才20歲。雙親離世,她無法面對接下來的生活,就從學校跑出來,到處流浪。
有一天,姨媽央金給她打電話,哭得很傷心:“青瑪,我的孩子,回來吧,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母親?!?
聽到姨媽的聲音,青瑪聯想到剛過世的母親。她的母親旺姆看起來很嚴肅,特立獨行,堅毅果敢,但骨子里又蘊藏著一股藏族女人特有的溫柔和細膩。
母親對她的愛很隱忍,但又很深沉,她感受得到。
在姨媽再次喚起她名字時,青瑪雙手把手機緊握在額前,撲通跪在地上,身子彎曲頭狠狠低下去,哭得撕心裂肺。那姿態,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懺悔。
那一刻,她想飛奔去姨媽身邊,撲進她的懷抱,讓她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就像母親生前那樣。就像,母親從未離開一樣。
后來,青瑪離開镕城的住所,把東西搬到姨媽家。雖然镕城的房子就在大學校園附近,她卻再也沒有回去過。她害怕繼續住在那個房子里,會瘋掉,或者自殺。
青瑪的姨媽住在米城縣,那里是她母親的老家。早些年,當地八成以上的居民都是藏族。近幾年,米城的神山成為一個熱門景點,據說神山里住著天上的神,它可以保佑祈福者平安順利健康。同時,它又是愛情永恒的象征,很多年輕情侶到那里定下山盟海誓。很多外地人看準商機,就紛紛跑到米城來做生意。
米城縣離镕城市區十幾個小時的車程,盡管如此,青瑪仍然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坐車去米城。
去年三月底,青瑪得知姨媽生病,特意向輔導員請了幾天假,回去陪著她。
米城是個小縣城,街道外圍很多莊稼地。青瑪的姨媽央金是個勤勞的女人,生病的前兩天,她還在地里勞作。
青瑪回米城的前幾天天氣不大好,時不時下一陣雨。姨媽央金穿著雨靴去地里干活,上面沾了不少泥土。
青瑪拿了姨媽的雨靴去河邊清洗,快洗完的時候,耳邊傳來一個男人很有磁性的聲音。
“姑娘,請問去神山怎么走?”
青瑪抬頭,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站在河對岸,神色沉靜,沒有一絲波瀾,就像剛才問路的不是他。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懷里抱著一束玫瑰花。
三月的米城陽光普照,但氣溫仍然有些低。青瑪看著這個穿西裝的男人,不由打了個冷顫。
“這里到神山景區大門需要一個多小時,大多數游客都是拼車過去。到了景區大門,坐旅游大巴上山得一個多小時,下車后,你還得步行去神山?,F在有些晚了,就算能進景區,也很難保證你能在天黑前下山。不如,你就在縣城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去吧。”
男人沒有退縮的意思:“不用,只要能進山就行。”頓了頓,他繼續問道:“神山附近沒有客棧么?”
“那里有一個村子,里面有客棧,但離神山有一段路程。如果太晚錯過旅游大巴的末班車,就得步行去村子,那樣就太耗時間了?!?
在男人凝眉思考的時候,青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鮮花,“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須今天過去么?”
男人回過神,打量她一眼,回道:“我要過去向我心愛的姑娘求婚?!?
“這么說來,那個姑娘已經到了神山?”
男人搖了搖頭,抬頭望天,嘴角牽出一絲笑意:“不,她在天上?!?
聽到這樣的回答,青瑪沉默了。他們中間隔著一條河,這條河很窄,河水安靜緩慢地流淌,男人的話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里。那些話像捆了石頭一樣,重重地砸進她的心里。
男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看出了她的尷尬。他的笑容有些滄桑:“知道么,剛才我站在橋上看你低頭洗東西,有那么一瞬,我覺得你倆有點像。不過,她很活潑好動,而你,看起來很安靜?!?
男人在附近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我的女朋友……去年出車禍去世了。我本來已經計劃好,今年她生日這天,在神山向她求婚?!?
青瑪小聲說:“可是……她已經等不到這一天?!?
是啊,已經等不到了。
男人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道過謝起身離開。他一向不愿對人說起女友的事,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敞開心扉。或許就是因為,剛才她低頭的那一刻,像極了心里的那個她。
男人從河岸往公路上走,步伐沉重而倉促。青瑪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好像內心有什么東西被牽動了。
橋上響起熟悉的聲音:“青瑪,原來你在這里。央金阿尼在到處找你?!?
青瑪抬頭,是多吉。她迅速跑到橋上,揪住他的衣袖:“多吉,幫我個忙?!?
*
男人從一家商店出來,手里多了個手電筒。
青瑪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對他說:“你現在……過去不好拼車。我……我幫你找到一輛?!?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男人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從后面正朝他們這里走來。小伙頭戴一頂褐色帽子,脖子上掛著串珠。雖然服飾和一般人無異,但還是能從其他特征上看出他是藏族來。
小伙離他們還有幾米,青瑪走過去一把拽住他,帶到男人面前:“他叫多吉,經常送游客去神山。我已經說好了,他會送你過去?!?
男人點頭示意:“多吉,那麻煩你了?!?
多吉摸了摸腦袋,笑容有些靦腆:“沒事?!?
多吉回家開車,青瑪四下望了望,然后指著街邊一張木椅說:“要不我們過去坐著等他?!?
坐下來后,男人一直沒開口說話,看樣子像是在沉思。一陣風吹來,青瑪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衣服。米城天氣不大穩定,一會兒艷陽高照稍微運動就會出汗;一會兒天氣突然轉陰,氣溫驟然下降。
“你穿這么少,不冷么?”青瑪問。
“還好。”
男人把鮮花放在椅子上,從西服內袋里掏出煙和打火機?!拔覀兡沁叡容^暖和,出門忘記看天氣。”
看得出來他有點冷,抽煙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
青瑪一語道破:“就算看了天氣預報,你也會穿西裝來吧,這樣求婚才顯得正式莊重。”
男人被這冷不丁的一句嗆著了,他轉眼凝視青瑪,“你眼睛真毒!”
或許是離得太近,他又用那種玩味的眼神看她,青瑪頓覺慌亂,臉刷地一下紅了。她目光看向其他地方,轉移話題:“要不我們去店里看看,準備一件羽絨服,下了大巴你還得走很遠的路去神山,神山那里這段時間一直在下雪?!?
在這之前,她想過要不要回家給他拿一件厚外套,但那樣肯定少不了姨媽的一番盤問。早知道剛才就該叮囑多吉,讓他帶一件厚衣服出門。
*
去服裝店的路上,男人開口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青瑪一臉好奇:“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直覺??傆X得你和這里的人不一樣?!鼻喱斊つw白皙,米城的紫外線很強。她的普通話比較標準,沒有夾帶當地的口音。
“算你答對了,我從小生活在镕城。”
“那怎么到這里來了?”
青瑪想了想,“算是走親戚吧,我母親是這里的人,我回來探親。”
“哦,這樣。還在念書么?”
“我在镕城一所民族大學念大三,明年就該畢業了?!?
他們剛進服裝店沒多久,多吉就找了過來,聽說是買厚衣服御寒,他趕緊說:“我的車上有一件羽絨服,買了一直沒穿?!?
有些游客從溫暖的城市過來,出門沒帶抗寒的衣服。多吉想了想,就在車上備了一件,給來不及準備厚衣服的游客臨時穿一下,算是行善積德吧。
正好在服裝店里也沒挑到合身的,男人就接受了多吉的好意。
男人上車前對青瑪說:“等你大學畢業,來大理玩吧,到我開的小酒館坐坐?!?
“對了,我叫石隕。石頭的石,隕石的隕。”說完,男人鉆進車里。
青瑪站在路邊消化,幾秒后終于在腦海里把“石隕”這兩個字固定下來。
汽車快要啟動時,一只手突然拍在車窗框上,用力一握。
青瑪盯著石隕,眼神里帶著渴望,又帶著一絲不確定。“你叫石隕,那么你一定跟隕石有關吧?!?
石隕笑著搖頭:“碰巧姓石,碰巧叫隕。和隕石沒有任何關系?!?
車開出去十幾米,青瑪大聲喊道:“石隕,我叫青瑪?!憋L很大,青瑪懷疑他沒聽見。突然,車里伸出一只手,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
看著汽車離開,青瑪在原地站了很久。這個叫石隕的男人,像是一股凜冽的寒風,撥響了她心里那根沉默已久的琴弦。
她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是被他對去世女友的專情感染了。還是因為他的名字,讓她想起了因為隕石而自殺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