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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正遭受兩名六英尺高的巡警鞭打,理由是法令規定要使用拉鏈,而她卻堅持使用傳統的安全別針。當血開始慢慢地順著她的脊背流下時,她才醒來,發現唯一被毆打的是她的聽覺。鈴聲又響了。她不顧身份地位和教養,詛咒了幾句,然后坐起來。不!絕不!她絕不在午餐后多逗留一分鐘。兩點四十一分有一班車從拉博站開過來,而在她搭上車時,她會已經說完再會,對朋友的義務也已經達成,她的靈魂將充滿逃脫后的喜悅。她會在車站月臺買一盒半磅重的巧克力慰勞自己。過完這個星期,浴室中的磅秤會清楚地顯示出后果,但,她才不管呢!

磅秤讓她想起,在有禮教的生活中,人必須要洗澡。涵妲對于露西留宿的房間離教員浴室相當遠這件事曾經表達過歉意;她同時對把露西安置在學生宿舍一事同樣表達歉意,但是馥若·葛塔森的母親從瑞典來做客,占下唯一的一間教員客房,而且要到下個月初學期成績發布會結束,檢視完她女兒的成績后才會離開。露西懷疑自己的方向感——據她的朋友說,她的這項能力是相當不發達的——是否能帶領她走到那間浴室。在空無一人的明亮走道中徘徊,最后走到講堂中的這個過程已相當可怕。但若要在擁擠的走廊上開口問一群早起的鳥兒,如何才能讓這個晚起蟲找到沐浴的所在,豈不更駭人。

這是露西思維的運作方式。光看到事情的恐怖一面是不夠的,必須要能看到另一個相對面。她坐了好一會兒,腦子里想的凈是這些恐怖事件,一邊享受著什么事也不做的快感。另一陣鈴聲響起,同時,另一波腳步聲也讓整個早晨忙得不可開交。露西看著手表,七點半了。

她決定當個不太有禮教的人,直接穿戴她女傭口中所謂的“臭皮囊”——再說,把自己浸泡在水中這項活動也不過是時髦的流行罷了,若是連查理二世都可以散發出腐臭味,她這一介草民,對沒能洗澡又如何能有怨言呢?這時,有人敲響房門。得救了。謝天謝地!她孤立無援的狀況要解除了。

“請進!”露西的語調像是魯賓孫在歡迎登陸者一般。一定是涵妲來道早安。怎么早些時候沒想到呢,真傻。她的內心仍然如同幼時一樣毫無信心,沒期待涵妲會紆尊降貴地想到她。真是的,她應該要培養一些名人具備的習性才是。也許去換個發型,或一天尊貴地復誦二十次以上的——“請進!”

一個有著金色秀發的天使,穿著淺藍色的亞麻短袍,搭配著湛藍的雙眸,和一雙令人稱羨的美腿。由于對自己的雙腿不甚滿意,所以露西老是注意別的女人的雙腿。

“噢!對不起,”天使說道,“我忘了你可能還沒有起床。學校里的作息時間有些與眾不同。”

露西非常高興,這個可人兒把露西的懶散歸咎到她自己身上。

“真是對不起,打攪你更衣。”湛藍色的雙眸瞄到地板上躺著的軟鞋,被迷住似的停頓下來。那是一雙淺藍色的緞面軟鞋,非常女性化,非常奢侈,覆蓋著非常多的羽毛。但絕對不實用。

“恐怕這雙軟鞋是有些傻氣。”

“萍小姐,你不會了解那雙軟鞋在一個實用主義者眼里代表的意義。”然后想起被外在誘惑迷失了的正事,“我姓納什,高年級班代表。很榮幸來邀請你明天和高年級學生一起用午茶。星期天我們會到外面花園用午茶。這是高年級享有的特權。夏日午后在花園用茶會令人非常愉快,而且我們真心希望你能來。”她微笑著,帶著渴望的表情望著萍小姐。

露西解釋道她明天不會在這里了,因為她今天下午就要離開。

“噢!不!”這個姓納什的女孩抗議著,語氣中流露出的真誠,讓露西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不,萍小姐,不可以!你千萬不要走!是老天爺派你來看我們的。極少又少的人會來這里過夜。這里簡直就像是修道院一樣。我們每天努力用功,根本沒時間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而且這是高年級最后一學期了,接下來的每一件事都既冷酷又封閉——期末考試、成績發布會、工作分配,我們都覺得像是行尸走肉,心情一點都不均衡。現在你來了,帶來外界的資訊,又那么有涵養——”她頓了下來,半是玩笑半是嚴肅地接著說,“你不能拋棄我們。”

“你們每周五都有校外人士演講。”露西說。生平第一次,有人說她是上天派來的人,她決定對這個說法持保守態度。她一點都不喜歡這種為情所動的感覺。

納什小姐清楚地說明,指出前三位演講人,一個是80歲的老人講述亞述人的碑文,一個是演講中歐歷史的捷克人,再來是一個接骨師講脊柱側彎。

露西問道:“什么是脊柱側彎?”

“脊椎骨彎曲。如果你認為這些人可以替校園帶來甜美和愉悅的氣氛,那你就錯了。安排這些演講的最初意義是讓我們不至于和社會脫節,恕我老實直言——”看來她對直言自得其樂,“你昨天穿的衣服遠比這些演講對我們要來得有意思多了。”

露西在她的書一開始暢銷時,花了一大筆錢買下這件她現在仍然最鐘愛的衣服,而且特意穿來好讓涵妲印象深刻。為情所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但還沒有強烈到足以摧毀她的常識。她還記得煮豆子。沒有床頭燈。沒有服務鈴。有的是那源源不絕的刺耳鈴聲。不,就算全體賴氏體育學院的學生躺在她的過道上大聲哭泣,她也絕對要搭上兩點四十一分從拉博站開過來的車。她口中喃喃地念著必須趕赴其他的約定——她的備忘錄上滿滿記著的許多重要的會議——一邊提議納什小姐帶她到教員浴室,“我不想在走廊上找來找去,但又找不到服務鈴。”

納什小姐對服務不佳頗有同感——“伊莎真該記得這里的房間沒有服務鈴,過來這里招呼你的,她是教員宿舍的女傭。”——并建議若是萍小姐不介意,也可以使用較近的學生浴室。“浴室當然是像鴿籠一般小,我是說,沒有完全的隔間,而且地板是某種綠色的水泥地,不像教員浴室鋪有海豚拼花的土耳其藍的瓷磚,但是,水是相同的。”

萍小姐對于能使用學生浴室感到非常高興。她一邊收拾洗浴用具,一邊用空下來的一半腦子想著納什小姐如何缺乏學生對教員應有的尊敬。這讓她想起某件事。現在她想起來了。瑪莉·鮑羅爾。瑪莉·鮑羅爾班上的其他同學都恭順地學習法文的不規則動詞變化,而瑪莉·鮑羅爾,雖然稱得上勤勉好學,卻將她的法文老師視若同儕;只因為瑪莉·鮑羅爾的父親“幾乎是個百萬富翁”。萍小姐依據理論分析納什小姐的“外在行為”——用這個字眼來分析中學生是有些奇怪——她與瑪莉·鮑羅爾同樣具備有迷人的社交與平等待人的方式,應該也是與瑪莉·鮑羅爾一樣,有個富有的父親吧。后來,她才知道這也是一般人第一次聽到“納什”這個姓氏的反應。“寶拉·納什家真有錢,知道嗎,她家有男仆領班!”人們永遠也不會漏了提起這個男仆領班。對那些汲汲營營討生活的醫生、律師、牙醫、生意人和農人的女兒們來說,男仆領班就像黑奴一樣稀有。

“你不用去上課嗎?”走廊上寂靜無聲,一片明亮好像把別處的陽光都一并吸收了過來,“我以為你們早上五點半起床,在早餐前還有早課。”

“對。夏天在早餐前我們有兩堂課,一堂是活動課,還有一堂靜態的課程。網球和運動機能學,或者是類似的課程。”

“運動——什么學?”

“運動機能學。”納什小姐考慮了半天,思考要如何講解給一個一無所知的人,最后決定以假設的說法解釋,“我把一個水罐從架子上拿下來,說說看要牽動哪些肌肉。”看到萍小姐點頭表示了解后,接著說,“但在冬天,我們和大家一樣在七點半起床。這一段兩個小時的時間,通常會用來參加外界的課程,像是公共衛生、紅十字會等等。但是既然我們都已完成這些課程,所以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準備下星期的期末考試。準備的時間不算充裕,所以我們都很高興能有這個時間。”

“你們在午茶左右或午茶后,難道沒有時間嗎?”

納什小姐的表情好像萍小姐講了好笑的話。“噢,沒有。下午四點到六點有實習,你知道的,都是外面的病人。從扁平足到骨折,什么毛病都有。六點半到八點有舞蹈課。芭蕾舞,不是土風舞。土風舞課在早上,算是運動,不算藝術課程。晚餐通常在八點半左右結束,所以在晚自習時,大家都很想睡,這段時間是要睡眠或要無知的戰爭。”

她們走到長廊盡頭的樓梯時,碰到一個匆匆而行的小家伙,右手臂下緊緊挾住一具骨架模型的頭胸,另一只手臂下則挾抱著骨盤及腿骨。

“你拿喬治干什么,莫里斯?”納什小姐問道。

“噢!請不要阻止我,寶兒,”這個低年級生驚喘著,加了把勁,將她沉重的負擔更拉近她的右臂一側,并繼續倉皇前進,“千萬忘記你們看到過我經過這里。我是說,忘掉你們看到喬治。我本來是要早點起床,在五點半鈴聲響前把喬治放回教室的,可是我起晚了。”

“你跟喬治整晚都沒睡嗎?”

“不,我們只熬到兩點左右。我——”

“你房間的燈光怎么不會漏出來?”

“當然是把旅行用的小毯子釘在窗戶上。”這個小學妹用解釋一件必然事實的語氣說話。

“6月晚間的氣氛一定很好。”

“倒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莫里斯小姐簡要說明著,“但這是我臨時抱佛腳,復習‘肌肉附著’唯一的方法,求求你,寶兒,忘了你看到過我吧。我會在教員下來吃早餐前把喬治放回去。”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你一定會碰見其他的人。”

“噢!拜托不要泄我的氣,我已經夠害怕的了。我甚至不記得要怎樣把他掛起來。”她帶著喬治走下樓梯,消失在房子的前端。

“仿佛是愛麗絲夢游仙境,”萍小姐做了注解,看著莫里斯走開,“我一直以為‘注射’(與“肌肉附著”同音——譯者注)是一種與針頭有關的東西。”

“肌肉附著,指的是肌肉附著在骨骼的確切位置所在。擺個骨架模型在面前,比只看教科書要有助于學習。這就是為什么莫里斯要綁架喬治的原因。”說著她縱容地笑著,“她蠻積極的。我還是低年級學生的時候,只從教室抽屜中偷過骨頭,從來沒有想到可以偷喬治。知道嗎?這真是低年級生涯中的一片烏云。期末解剖學,真的是最末一次的終極解剖。低年級學生應該要對人體了若指掌,之后才有可能實習。所以對低年級學生而言,期末解剖學考試可以算是一舉定江山,是進入高年級的最重要考試。到了,這里就是浴室。當我還是低年級學生的時候,星期天在板球場旁高高的草地里,躲著許多抱著灰色教科書的低年級學生。學校嚴格禁止學生帶書到外面,尤其是星期天,我們理當外出社交拜會,比如喝午茶、上教堂,或是去郊游。但是,夏天學期的低年級學生,卻除了抱著灰色教科書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之外,從來不做別的事。要把這本厚厚的灰色教科書帶出學校,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本書大概和傳統家庭放在客廳的《圣經》一樣厚。有一陣子,謠傳賴氏體育學院的女學生們懷孕的事,其實是大家在星期天穿的最好的衣服下,夾藏著這本厚灰書所造成的奇異曲線罷了。”

納什小姐停下來,扭開水龍頭放出一大股水流到浴盆。“在學校每個人一天洗三四次澡,每分鐘流水量至少也要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樣大才夠用。”她提高音量如此解釋,“恐怕你早餐會嚴重遲到。”當下萍小姐露出小女孩似的沮喪表情,“我替你用托盤帶一些東西上來好了。不,一點都不麻煩,我很樂意服務。反正,沒道理讓客人出席早上八點的早餐。你最好是在房里慢慢享用。”她用手擋住門,“請考慮留下來,這真的會讓我們非常高興。你絕對無法想象會多么令人高興。”

她微微一笑后便離開了。

露西躺在溫暖舒適的水中,一邊想著她的早餐。不用去和那些三姑六婆交談真是令人愉快。那個年輕女孩自告奮勇去幫她拿早餐也真是細心體貼。也許再多留個一兩天,陪陪這些女孩子——

一陣機械式的鈴聲在離她不遠處響起時,她差一點跳了起來。決定了。她坐起來,開始上肥皂。一分鐘不差,非得搭上兩點四十一分從拉博站開過來的班車不可。

鈴聲停止時——假設是八點開飯前五分鐘的預備鈴——走廊響起一陣狂亂的聲音,接著萍小姐左邊的門被沖開,當水流沖進浴盆時,一陣熟悉的聲音悲鳴著:“親愛的老天爺,我一定會嚴重遲到,而我滿身大汗,親愛的老天。我知道我應該要好好地坐著寫完那篇有關血漿的文章,但是我真的一竅不通。物理期末考試就在下周二,馬上就到了。可是,早晨是多么清新可人啊——我到底把肥皂丟到哪里去了?”

露西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沒想到,在一個早上五點半起床,晚上八點就寢的生活環境中,在非必要下,竟然還有人有精力一早就把自己累得滿身大汗。

“噢,親愛的唐妮,我忘了帶肥皂。把你的丟過來給我。”

“等我先上完肥皂再給你。”這個聲音沉靜溫和,和戴克絲的高亢正好相反。

“好吧,我的天使,要快一點。我這星期已經遲到兩次了,賀莒小姐上次已經詭異地看著我了。嘿,唐妮,我說啊,你會不會剛好有空可以幫我看十二點鐘那個‘脂肪癥’病人的門診?”

“沒空。”

“知道嗎,她沒有看起來那么嚴重,你只要——”

“我自己有病人。”

“我知道,不過是個扭傷足踝的小男孩嘛!盧卡斯可以接下,和那個‘歪脖’女孩一起——”

“不。”

“唉,我想你也不會愿意。天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空去做那篇血漿的文章。至于胃膜,更是讓我備感挫折,親愛的。我簡直不相信有四層。一切都是陰謀論。呂克小姐說只要看反芻動物就知道了,但是反芻動物并不能證明一切。”

“肥皂來了。”

“噢,謝謝你,親愛的。你救了我一命。真是香,親愛的。非常貴吧。”涂抹肥皂的一陣沉寂后,她發現右邊的浴室有人占用。

“隔壁是誰,唐妮?”

“不知道。會不會是小蓋?”

“是不是你,蓋林琦?”

“不是,”露西嚇了一跳,“是萍小姐。”一面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那么一板一眼。

“少來了,到底是誰?”

“萍小姐。”

“不管你是誰,學得還真像。”

“是賴托薔,”沉靜的聲音提議,“她挺會模仿的。”

萍小姐躺回一片被打敗的寂靜中。

隔壁浴室傳出一陣突然起身的響聲,然后是濕腳丫子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八只指頭爬上隔間板,然后一張仿佛友善的小馬的臉冒了出來,直直的頭發用丑陋的發夾挽起一個髻。奇特而友善的臉。在這一刻,露西才頓然了解戴克絲如何能在賴氏體育學院,沒有被憤怒的同學砸破腦袋,安然熬到最后一個學期。

先是驚恐,接著一陣潮紅涌上這個從隔間板上冒出來的臉龐。這張臉猝然消失,隔壁卻傳出了一陣絕望的低吟。

“噢,萍小姐!噢,親愛的萍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真是太不應該了。我甚至想都沒有想會是你——”

露西實在無法不去享受自己這個小小犯罪的快感。

“希望我的舉動沒有冒犯你,我是說,太過冒犯。我們對人體已經習如家常,所以,所以——”

露西明了她所要講的是,這種糗事發生在這個地方,總比在別處好;而既然她自己從頭到腳都上了一層厚厚的肥皂,所以實在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她好意地表示,是自己不該占用學生浴室,所以戴克絲小姐對這件事不用想得太嚴重。

“你知道我的名字?”

“對。你今天一大早就吵醒我了,那時你正在找你的安全別針。”

“噢!真是天大的災難!我再也沒有臉和你面對面了!”

“我想萍小姐馬上要搭第一班火車回倫敦了。”聲音從較遠的浴室傳來,一副“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的語調。

“隔壁是歐唐娜,”戴克絲接著說,“她是從愛爾蘭來的。”

“愛爾蘭的奧斯特。”小唐有氣無力地說。

“你好,歐唐娜小姐。”

“你一定覺得這里像個瘋人院,萍小姐。但是請不要因為戴克絲的行為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們有些人相當成熟懂事,甚至有一部分人既文明又有教養。你明天一起來用午茶時就會知道了。”

萍小姐還沒能來得及說她不能留下來參加午茶,一陣雜音便傳入了小小的浴室中,而且越來越大聲,轉變成刺耳的鈴響。與這陣鈴響相比,戴克絲哀怨的喃喃自語就像暴風雨中的海鷗啼叫一般。她一定會非常嚴重地遲到。她非常感謝這塊救了她一命的香皂。她上衣的腰帶又跑到哪里去了?還有,如果萍小姐愿意忘記她這一次的過失,她會表現得如同通達事理的女子與有教養的成人。所有的人都非常期待明天與萍小姐共進午茶。

學生們匆匆奪門而出,留下萍小姐一個人,陪著她的只有鼓勵的鈴聲,以及卡在喉頭未能出口,抗議浴盆中水流走的異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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